第14章 剪刀记(四)

果然不出曹福所料,白士中听萧雪艳主仆说了尚书省的一番经历,也开始劝萧雪艳回去:

“唉!休说是我没有什么门路,这种事就算找上了当朝宰相,又怎样呢?枕边风的厉害,谁抵得了啊?这后宫的事,是没有是非曲直的啊!”

“什么?弓不直?谁说弓不直了?”一名老弓工在旁听到,忍不住喊了起来,“弓都不直了,射出去的箭能直吗?”

“哎呀,老丈,这儿没您的事儿,您忙您的去吧……”白士中知道这老弓工耳背,也懒得跟他解释许多。

“等等——”萧雪艳却阻拦了白士中,上前大声问道,“老丈,难道这弓也是直的吗?”

“别人做的弓怎样我不知道,我做的弓,木心都是直的,纹理也从来不走邪路——来来来,你看看我们商州的弓材,有不直的吗?”

萧雪艳的眼睛亮了一下,回头望着小菱笑了一下:“如何?弓是不是直的?”

小菱怔了一下,这才想起那天主仆裁衣时说的话,她上前几步,扶住了萧雪艳:“是啊——小菱今日才知道,弓与弓不一样,好弓也是直的!”

萧雪艳搭住了小菱扶着她胳膊的手,用力紧了紧,主婢二人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今日告不成,明日再去告——我们商州进贡的弓材本来是直的,难道这满朝文武,连一张不偏不斜的好弓都做不出来吗?”

次日,萧雪艳又进了尚书省。堂上的官员一见她这张牒文就不耐烦了:“这不是昨天……嗳,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说了吗?过所上没写是来呈牒的,你胡闹什么?”

“我今日带了证据来了——阁下看一看我的证据就明白了。”

“证据?”那官员挑起了半边眉毛,指着牒文,“就这些,你都有证据?”

萧雪艳点了点头,慢慢站起来,后退几步,一直退到了柱子旁边。

那官员脸色变了,还没来得及出声,萧雪艳早已一头碰了上去。

一缕鲜血顺着面庞流了下来。

“快拦住她!”

几名小吏七手八脚把萧雪艳从柱子旁拉开。有血流入了她的眼睛,刺激得泪水也一起流了出来。萧雪艳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血泪模糊,她高声大笑着,尖利而凄然的嗓音仿佛能刺破云霄:

“我一头碰死在你尚书省的大堂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萧三娘在此血溅三尺,难道还不算铁板干证吗?”

“你!”那官员重重地敲了一下案上的牒文,“——也罢,牒文留下,你回去等消息吧!”

又呼唤左右:“快把这疯妇拉出去!”

曹福和小菱看见三娘这般狼狈形状,又是被人架着出来,摔在了尚书省门前,都惊呆了。急忙上前去,将她搀扶起来。

曹福心疼极了:“三娘啊!你这回又干了什么?怎么会……怎么会……”

萧雪艳抬起头来,望了望尚书省的大门,忽然呵呵笑了,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看我要触柱自尽,那官儿就把我这个‘疯妇’的牒文收下了。”

“可是……”小菱犹犹豫豫地说,“他们就这么把你轰出来了……又怎么会对你的事上心呢?”

不上心?他们不上心没关系啊,我连死都不怕,难道当真没办法自己解决这桩事吗?

回去的路上,萧雪艳这副狼狈模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却目不斜视,甚至骄傲地抬头挺胸,仿佛脸上的血痕是什么了不得的勋赏一般。正走之间,忽然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

“萧三娘!萧三娘留步!”

主仆三人停住脚步,回头一望,原来是一名年轻的男子,身材魁梧,步伐矫健,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

“这位郎君是?”

“哦——程光普,丰州人。”

双方彼此见过了礼,程光普问道:“萧三娘,你到底有什么冤情,要在尚书省触柱自尽呢?”

萧雪艳正要回答,又忽然顿住。

“你怎么知道我是萧三娘?你怎么知道我在尚书省触柱自尽?”

“因为——我主人在尚书省当官。”

“我牒文已经呈了,你主人却不知道我有什么冤情。”萧雪艳惨然一笑,“看起来,我那张牒文是被毁了吧?”

程光普咧了咧嘴,有些无奈:“被你不幸言中了——不过没关系,你把冤情对我说说,我主人愿意为你重写一牒再告!”

“重写一牒再告,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萧雪艳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有心要当缇萦,你知道汉文皇帝在哪里吗?”

“嗳——不一样,明天接牒诉的,是个清官。”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

“你告的原来是一桩家务事?——是被后娘虐待了?还是被兄弟欺负了?还是婚姻事不如意、凤巢反被乌鸦占?”

“凤巢反被乌鸦占?——也对。我父遭奸人陷害,被污蔑在公廨的井水里投毒,商洛县令胡进将他拿在监中,月余来不勘不问,就是为了逼我低头,要我给吴独做妾,才肯放过我父。”

“——你那牒文里就是这样写的?”

“不是。还写了吴独在商洛县强占田宅、欺男霸女的诸多恶行。”

“这就不对了,你不该拉扯别的事,只写投毒案就好了。恶霸强占田宅,欺男霸女,这种事情牵扯太多,查起来麻烦,他们不愿意揽这个活儿。投毒案就不一样了,尚书省关照起来容易啊。”

“可是,不告倒吴独,他还是要来谋我,我们一家还是不得安宁啊!况且吴独在商洛县为非作歹,百姓们谁不痛恨,难道朝廷就不管吗?”

“朝廷……”程光普苦笑着摇了摇头。

——朝廷连我们一郡百姓都可以抛弃,你们那一县百姓又怎样呢?我们那里是为了讨突厥的欢心,你们那里又是为了讨谁的欢心?

“那吴独背后有人撑腰吧?”

“他的姨母尹氏,是当今天子的宠妃。”

“尹德妃?”程光普脸色变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却原来是天子的家务事!

自从程光普来到了秦|王|府之后,这些年的事他也知道了一些。倒不是说秦王怕尹德妃——当年在洛阳,众妃嫔想要府库珍宝、并为亲戚求官,秦王都是以“财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一概不许。只是从那之后,她们衔恨在心,屡进谗言——去年庆州叛乱之后,他就察觉出这有功不赏、无过受罚的情况不对,果然是枕边风的厉害。他甚至有所耳闻,去年突厥入侵、大敌当前,她们还要诬奏加害大唐将士的战神,若不是突厥实在厉害,说不定秦王早就被送入法司案验了。那些妃嫔无事也要生是非,难道现在还上赶着递过错给人家拈?[1]

看程光普那纠结的样子,萧雪艳后退了一步:“如何?你主人还愿意替我写牒再告吗?”

萧雪艳摸了摸自己的脸,血迹已经干涸,苦笑一声,转身欲走。

“我会如实回禀。”程光普追上一步,“明日巳初,我就在这里等你。”

[1]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初平洛阳,高祖遣贵妃等驰往东都选阅宫人及府库珍物,因私有求索,兼为亲族请官。太宗以财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并不允许,因此衔恨弥切。”《资治通鉴》记载:“上校猎城南,太子、秦、齐王皆从,上命三子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而喜蹶,以授世民曰:‘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顾谓宇文士及曰:‘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建成闻之,因令妃嫔谮之于上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然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急邪!’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武德七年)闰月,己未,诏世民、元吉将兵出豳州以御突厥,上饯之于兰池。上每有寇盗,辄命世民讨之,事平之后,猜嫌益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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