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剪刀记(七)

萧雪艳一纸牒诉,竟然真的把萧恩救出来了,张慧珠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见丈夫进了家门,她扑上去大哭起来。

“萧郎,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这、这不是做梦吧?”

萧雪艳深吸一口气,不怪乎阿娘这样说,这些天来的经历,特别是那一纸新牒,就连她自己也有些梦幻般的眩晕感。她上前去,为母亲擦拭着泪水:“阿娘,这当然不是做梦。您看,阿耶就站在您面前呢,还能有假?”

“萧郎,你受苦了!”张慧珠泪流不止,“雪艳也瘦了……唉,就是可惜,施家的亲事退了,不然……”

“阿娘,提他干什么?”萧雪艳有些委屈,“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他就把我抛弃了,这么没用的男人,怎堪托付女儿的终身?”

“就是,提他干什么?”萧恩笑着,抚摸着萧雪艳的头发,越看越怜爱,“我女儿又孝顺又勇敢,谁要是娶了你,那才是天大的福气呢!”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萧雪艳鬓边的伤口,吃了一惊:“哎呀!你头上怎么磕破了?”

“儿在尚书省呈牒的时候,头一次牒文被摔在地上,第二次触柱拼一死,才得收下牒文,又把儿架着轰了出来……”

“哎唷!”张慧珠心疼极了,忙把萧雪艳揽在怀里,“疼死了吧?”

“早就不疼了!”萧雪艳笑着说,“耶娘不知道——尚书省有清官呢!儿那天被轰出来,多亏一名仗义的清官,派人追上了儿,问明缘由,替儿写下了伸冤牒文,叫儿次日再去呈牒,这才告成的!”

“哦?那是谁啊?”

“唉!提起这事,真把人愁死了!儿也不曾见过他面,偏又忘了问他的姓名……阿耶,您说,那牒文会不会就是韩侍郎自己写的?”

“自己写牒自己判?天底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啊!”张慧珠失笑了。

“阿娘,这可是理,不是巧。回来的路上,儿一直在想——儿本来还要告吴独做的那些坏事,可是他没写,让儿只告这桩冤狱,说商洛县别的恶事有他来办。您听听,他来‘办’,他得是什么官,才能‘办’得这件事?”

萧恩想了想,点了点头:“六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量材而用,如果是吏部侍郎,确实可以‘办’得胡县令。”[1]

“儿想的没错吧?”萧雪艳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你呀!”萧恩点了点她的额头。

萧雪艳忽然想起一事,不觉皱了皱眉,眨眨眼问道:“阿耶,韩侍郎真的不怕开罪尹德妃吗?那奸妃会不会谗言诓主害清官啊?”

“不是韩侍郎不怕开罪尹德妃,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怕开罪尹德妃。”

“怎么讲?”

“我们大唐的秦王,当朝的尚书令,可是一位难得的贤相啊!想当初他当先入关,领兵掠地,一路上秋毫无犯,军纪严明,远近各路英雄咸来投效,日以千记。百姓们扶老携幼相迎,我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圣人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指的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就想着,八百年前沛公入关,约法三章,怕就是这样的景象吧?有此贤相,真是社稷黎民之幸啊!”[2]

“照您这么说,秦王可比萧何萧相国吗?”

萧恩笑了笑:“镇国家,抚百姓,确实可比;战必胜,攻必取,萧相国不如他!”

“这又与他不怕尹德妃什么相干呢?”

“秦王领兵掌军纪时,赏罚分明,官爵唯重才贤有功之人,无人不服。他可从来不会曲意阿从那些公主妃嫔之家,不许他们无功受禄,糟蹋将士们出生入死才立下的功劳。四年前初下洛阳,诸妃也曾去求索珍宝,并为亲族请官,秦王一概不许。你说说,这难道不是一名正直无私的贤相吗?”[3]

“确实如此……”萧雪艳想了想,脸又垮下来了,“可是怎么有此贤相的尚书省,儿前两次呈牒却是那样呢?”

萧恩的神色也低落了下来。

“是啊——可惜,可惜了。”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怎么讲?”

“讲不得。”

萧雪艳冷笑了一声。

——纵容吴独的是尹德妃,纵容尹德妃的又是谁呢?相是贤相,那么不贤的是谁?

“阿耶不讲,儿也知道!”萧雪艳抬起头来,“阿耶可惜的是,为相的胜过萧何,为君的却……”

“噤声!”

萧恩按住了萧雪艳的肩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三娘啊,你既然知道……那你也该知道,这不是什么清平世界,要谨言慎行——唉,清白正直之人,难啊!”

这一天,萧恩正从公廨回家,走到半途,忽然迎面走来五个人,不是冤家不聚头,为首的正是吴独。

“萧恩,见了我吴独,为何不下跪?”

“吴独?”萧恩呵呵一笑,“我不知吴独是谁?见了他为何要下跪?”

“我姨母是天子的爱妃,我就是当今天子的外甥——你见我不跪,还有没有王法了?”

萧恩冷笑一声,转道欲走。

“站住!”吴独高喊道,“贼骨头,给我跪下!”

“见了天子外甥就该跪下?”萧恩挑了挑眉,“哪部律典里写了这么一条?”

“我也不知道什么律典——哼,什么律典还能大得过王法?”

“王法?这是主上的敕?”

“不是。”

“是太子的令?”

“不是。”

“是哪位亲王、公主的教?”

“不是。”

“是尚书省的符?”

“也不是。”

“那算什么王法?”

“就是你的王法!——你那旧主,老贼李仲文,早就谋反伏诛,你一个从贼的贼骨头,见了我还敢大模大样,一定也是谋反!”[4]

萧恩嘴唇紧抿,面色青白。

吴独呼唤众家丁:“你们还等什么?与我打这贼骨头!”

众家丁一拥而上,就要来揪打萧恩。

“且慢!”萧恩后退两步,抬手格挡。

“怎么?”吴独抱着胳膊冷笑道,“现在后悔了?”

萧恩站定身形,把身上那件翻领胡服一脱,甩在一边,仰天狂笑起来。

“我是贼骨头?好啊,我们贼骨头,什么都做,就是不会当了奴下奴还自以为面上有光!”

听到“奴下奴”三个字,吴独勃然大怒。

“这还了得?我吴独的家丁是奴下奴,那我吴独就是奴?好啊!你敢说天子的外甥是奴!”

萧恩笑声未止。

——何止你吴独是奴?你那姨母尹德妃,也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奴婢!奴下奴也敢来打我这一县主簿,这才是没有王法!为虎作伥的胡县令,就要罢职丢官了,我看你吴独还能横行到几时?

“拔了他的舌头,看他还怎么口出狂言!”

众家丁又冲上来,萧恩一拧腰抢进来,脚下一勾,双臂一抱,把当先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后面又来,萧恩更不迟疑,飞起一脚,直把那人踹得倒飞出去,眼冒金星,爬都爬不起来。剩下那两个见萧恩如此厉害,顿时吓得不敢上前了。[5]

萧恩一步一步走向吴独,哈哈大笑:“你也不打听打听,当年萧恩在司竹怕过谁?我萧恩好比出山虎,纵然孤身一个,难道就怕你们这一窝子犬彘?”

“你好大胆!我吴独的家丁,你你你也敢打……”吴独指着萧恩,手指头都在颤抖,脚下连连后退,嘴上却仍在犟着,“我告诉你,我可是当今天子的外甥,你……你不怕犯王法吗?”

萧恩扫了众家丁一眼,毕竟是淬过血的凌厉眼神,吓得众家丁一个寒噤,个个潜首缩身。他冷哼一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翻领胡服,提起领子来抖了抖,翻身披上,扬长而去。

[1] 《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六品以下,(吏部)量资而任之。”而除了京县和畿县之外,县令都是从六品到从七品的。

[2]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太宗以前军济河,先定渭北。三辅吏民及诸豪猾诣军门请自效者日以千计,扶老携幼,满于麾下。收纳英俊,以备僚列,远近闻者,咸自托焉。师次于泾阳,胜兵九万,破胡贼刘鹞子,并其众。留殷开山、刘弘基屯长安故城。太宗自趣司竹,贼帅李仲文、何潘仁、向善志等皆来会,顿于阿城,获兵十三万。长安父老赍牛酒诣旌门者不可胜纪,劳而遣之,一无所受。军令严肃,秋毫无所犯。”

[3]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太宗每总戎律,惟以抚接才贤为务,至于参请妃媛,素所不行。初平洛阳,高祖遣贵妃等驰往东都选阅宫人及府库珍物,因私有求索,兼为亲族请官。太宗以财簿先已封奏,官爵皆酬有功,并不允许,因此衔恨弥切。”

[4]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四年)并州安抚使唐俭密奏:‘真乡公李仲文与妖僧志觉有谋反语,又娶陶氏之女以应桃李之谣。诌事可汗,甚得其意,可汗许立为南面可汗;及在并州,赃贿狼籍。’上命裴寂、陈叔达、萧瑀杂鞫之。乙巳,仲文伏诛。”

[5] 我仿佛突然想起,《打渔杀家》那个萧恩,是个能打得丁府恶奴满地滚的厉害角色……然后被县令打了四十板子,责令去丁府赔罪,然后他就带着女儿去杀了丁员外全家……所以吴独怎么有胆子,惹了杀家的“萧恩”和刺汤的“雪艳”这两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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