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太原的粮草运到了。天公作美,八月初一,雨霁天晴,李渊命军中曝晒甲仗行装。两天后的清晨,大军从东南小路向霍邑进发。
李世民亲领骑兵先行,夜间就已出发。石胜、曾荣率领的步兵到达时,宋老生已经出城结阵了。李渊欲令军士们先朝食而后战,李世民却说机不可失,应当灭此朝食。这一回,李渊又采纳了李世民的意见,即刻发兵进攻。[1]
李渊与李建成陈兵城东,李世民独领右军陈兵城南。大军尚未全部就位,李世民把石胜和曾荣叫了过来,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高坡,对他们说:“看见那里了吗?那个山头叫南原,是霍邑东南的制高点。”
“嗳,二郎,你怎么知道?——莫非也是霍山山神告诉你的?”
石胜说的是半个月之前的一件事——有一名白衣野老,自称霍山山神之使,等在半道上堵唐国公,还说山神命他转告“大唐皇帝”,若取霍邑,可取道东南傍山小径,虽然险峻,却可避城中耳目。
李世民还没说话,段志玄已经笑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带兵打仗,头一桩就是要扎扎实实做侦查。山川地理要了然于心,敌情、民情要摸透。必要的时候,还应该亲自去看——跟二郎走了这么一路,我就彻底明白了!”
石胜这才明白:“这么说——原来你们早就探过路了?”
“闲言少叙。南原至关重要,我们必须抢在敌人前面。”李世民挥了挥手,“石胜、曾荣听令——率领本部步兵,全速夺占南原,不得有误!”
“得令!”
石胜与曾荣率领步兵,在山林间疾行,朝露被他们踩在脚下,金乌被他们甩在身后。老兵都惯会爬山,新兵却十分吃力,石胜遂带着腿快的先行,曾荣领着跟不上的暂且落后——二郎交代了,抢占南原才是要务,必须全速行进。等到了山头一望,却只见山脚下有一支敌军,也在向南原进发。
想得倒是美,可谁叫你们腿慢呢?
石胜也不着急,一边布置防御,一边等候曾荣。等敌人到了半山腰,曾荣也领着新兵到了。两支合兵,居高临下,一个反冲锋,把敌人打了下去。
不久之后,李世民和段志玄两人两骑,领着一支人马也上了南原。
“石胜、曾荣听令——少时我与志玄领骑兵,率先冲击敌军侧后,你们率领八百步兵紧紧跟随,就像我们以前一样,撕裂敌阵!”
原来,就在他们夺占南原的时候,宋老生大军压向城东,双方短兵相接。李建成坠马,左军稍却。战况似乎在向不利的方向倾斜,李世民却看准了必胜的时机。
李世民与段志玄两人两骑,冲下南原。箭如飞蝗,石胜率领步兵随后跟进,却忽然看到,李世民身上中了一箭。[2]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里蓦然一慌。
并肩作战这么久,从未见李世民受过伤——想他本是富贵丛中养出来的王孙公子,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该不会……
石胜还没来得及想什么,慌劲儿就过去了。
因为他看见,李世民拔出箭来,再冲敌阵。
右军都督如此奋不顾身,众义士哪有肯落后的?一个个抖擞精神,奋勇争先。曾荣见军势大振,灵机一动,命军士们声声传呼:“拿住了宋老生!”
——乌泱泱一大群人,听风就是雨,是从来不会分辨真假的。
敌人果然军心大乱,被义军杀得大败。战局逆转,城东的左军重整军威,杀将回来,逼近了城门。宋老生见大势已去,下马欲避于壕沟,被刘弘基斩杀。日已薄暮,义军并无攻城的器械,将士们徒手爬上城墙,遂下霍邑。[3]
而此时的石胜,已是满身血污,再看李世民——两柄刀都砍卷了刃,而他就用这卷了刃的刀,手杀数十人,血流满袖,却洒而复战。
李渊入霍邑,论功行赏,众人皆大欢喜。八月初四,引见霍邑官民,劳赏任用一如西河故事。而原本由宋老生统属的关中军士,愿归者授五品散官,任从归家,众人皆悦,唐国公仁义之名遂遍传关中。
八月初八,入临汾郡,抚慰官民一如霍邑。八月十二,中军宿于绛郡——昔日唐国公为讨捕大使时,就曾宿营于此,这也算是故地重游。[4]
于石胜、曾荣和二龙山众兄弟而言,这也是故地重游。
龙门县,就在前面不远,就在入关中的必经之路上。
这几天,石胜从众兄弟口中听到的最多的话就是:
“龙门县的京观,这下该拆了吧?”
“我们是不是应该打听一下,附近哪里有凶肆?早早把祭品准备好,免得事到临头来不及啊!”
他们的心皆如石胜一般,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只喜死去的兄弟总算可以入土为安,悲则悲阴阳永隔再也不能重聚。可是曾荣却多了一层忧惧与踟蹰:“可是,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归降时的条件啊——后来我们降而复叛,又重新投奔,最初的承诺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石胜不以为意,“当初上面要把我调到左军去,你就说当初的承诺未必算数了,说我就这么去问二郎不妥当,结果怎样?我坚持要留在右军,后来果然如我所愿。我看李家的人还是信守承诺的,此事提提何妨?”
“这京观可是大将军当年立的,为的是炫耀武功——他真的会拆毁京观、祭奠亡魂吗?”
“这……我想唐国公仁义,从不自恃身份轻慢于人。就连奴籍立功,也与良人同等嘉赏,他说矢石之间哪有贵贱,立功受赏也不应有差别。似这等宽厚仁慈,难道不是天下少有?他为何不会拆毁京观、祭奠亡魂呢?”[5]
“这是两回事!”曾荣把此事辨得清,“如今要他拆毁京观、祭奠亡灵,那不就是承认自己当年做错了吗?自古位尊者认错就是一难,况且他现在顺风顺水,志得意满,真的肯自承其过吗?”
“嗳!有事就该提么,连提都不提,不唯我心里不甘,就连众兄弟也会寒心呢!”
曾荣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就算大将军不肯,又会有什么损失呢?当年打胜仗的是他,大败溃逃的是我们,总不见胜利者还会记恨失败者吧!
次日,义军攻克绛郡,石胜又立下先登之功。通守陈叔达面缚请罪,李渊不计其过,礼遇而任用之。石胜与曾荣一合计,觉得机会到了。
“反正这一路我立了不少战功了,大将军从来不吝勋赏——大不了功勋我都不要了,就换拆毁京观、祭奠亡魂,还不成吗?”
他们二人一同去见了李世民。
“二郎,你伤势如何了?才过旬日,又是一场仗,可别把你累着了!”曾荣先关心他的身体。
“咳,这算什么?当天在战场上还不是照样杀敌?何况今天又不曾冲锋陷阵,能有什么事?”
“还是得小心些——你不要仗着年轻就胡来,一旦坐下病根,年纪大了要吃苦的。我知道那天之后,你就开始发热;今天虽然不曾冲锋陷阵,调兵遣将却也劳神……”
曾荣一向很会收集消息,可是这一回,只有李世民知道,他错了。
发热并不是霍邑那一战之后才开始的。
在贾胡堡欲入谏时,阿耶已经睡下,他进不去,只得立在雨中等候。耳听得金柝一遍又一遍地敲响,他急得在外面大放悲声,惊起了阿耶,这才得以进帐。说服了阿耶之后,又与阿兄分两路连夜冒雨追师,道路泥泞,星月无辉,一马踏入了深谷,险些迷路——就在那时,他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只是身为右军都督,不能让众人担忧,这个关头尤其不能堕了士气,因此他硬扛着没对任何人说。至于在战场上,金鼓一响,数万人性命攸关,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自身小事?一时忘了,也就无妨了。[6]
而如今,他也一样不想让任何人担心。
“今天是家父在观敌瞭阵,调兵遣将也不用我劳神。”
李世民笑了笑。
石胜与曾荣今日到此,必有缘故——其实他也猜得到。
“前面不远就是龙门县了——想必你们是来提醒我,别忘了当初的承诺,是时候拆毁京观、祭奠亡魂了吧?”
“啊呀,正是此事!”
不想还未提及来意,对方已经猜了出来,石胜大喜。
“可就是……不知尊公肯不肯?”曾荣心里没底。
“我正要进言呢——你们来得正好,来来来,我们三人一同去。”
TBC
[1] 《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记载:“及兵回,高祖乃令帝自为武候,将轻骑夜发前行。”
[2] 《武经总要·后集·卷九》记载霍邑之战时:“太宗与军头段志玄跃马先登,深入贼阵。敌人矢下如雨,太宗为流矢所中,拔而复战,冲突其阵。后愤气弥厉,手杀数十人,两刃尽缺,血流入袖,洒而复战。老生遂大败。”
[3] 霍邑之战的过程参考了《资治通鉴》《旧唐书》《大唐创业起居注》等。
[4] 《大唐创业起居注》记载:“庚寅,宿于绛郡西北之鼓山。此山帝为讨捕大使时旧停营所,故逗而宿焉。”
[5] 《资治通鉴·隋纪八》记载:“渊赏霍邑之功,军吏疑奴应募者不得与良人同,渊曰:‘矢石之间,不辨贵贱;论勋之际,何有等差,宜并从本勋授。’”
[6] 《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记载:“帝遽将复谏,会暝,高祖已寝,帝不得入。夜渐久,遂於外号泣,声闻於内,有命引入。……帝亲与公子建成分路追兵,时方中夜,帝驰入深谷,遂失道,下马步上,久而得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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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二龙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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