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宝相花(一)

这是贞观五年仲春的鄂州。[1]

一阵阵和风推开绿水,沙鸥与白鹭在芦花间两两谐鸣。鱼儿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都养足了肉,又肥又嫩。水面上荡着几个帆形,渔人隔着水呼朋引伴,嗓音嘹亮而悠长,推开船,撒下网,一网鱼虾上来,又是一天的好收成。

陶玉踏着柔软的春泥,往洪山南麓而来。

艳阳高照,他觉得有些口渴了。正在这时,他看见迎面来了一个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莲藕,一头是荸荠,正好进城去,等着开市好卖。陶玉迎上去,问了价,买了几个荸荠,让那小贩削了皮,用荷叶包了带上。

“劳驾——我许久没来,不大记得路了——东山寺是在前面吗?”

“哦,东山寺啊?就是这条道——不过不叫东山寺了,现在叫弥陀寺。啊客人,到弥陀寺去做什么?还是进香?还是还愿?”[2]

“还愿?”

陶玉不由得长叹一声。

那时,他与妻子确实在这里许过愿,可是……

“一非进香,二非还愿,只是……故地重游罢了。”

“客人啊,别的日子都好去,今日可不好去——刺史拆毁了江边的京观,今日祭奠亡魂,弥陀寺的僧众都应邀去做斋会了——你今日到那里,谁招待你呢?”[3]

“怎么?还有此事么?”

——原来,连江边那不知何时、以何人骸骨筑造的京观都拆了啊。

“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本是从洪州来的,运送瓷器到京城,路过鄂州……”

“客人方才说故地重游,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鄂州了?”

“唔……十二年有余了。那是武德元年,我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唉……”

“客人叹什么气啊?莫非是鄂州不好吗?”

“不是不是,只是……物是人非啊!”

他一生走南闯北,鄂州是他顶喜欢的一处。古云梦泽留下了开阔的水面,大江大湖饮出了爽朗、豁达、风风火火的人。他本来是不吃鱼的,怕腥又怕刺,当年就是逃到鄂州时,饿极吃了一次——鄂州人讲话不分鼻音和舌音,他都不知道那次吃的是“鲢鱼”还是“鲶鱼”,总之就是觉得鲜到好险没把舌头吞下去——从此以后,他对鱼的看法彻底改观,再也不会避之不及了。

——可是,当年给他做鱼的那个人呢?

“——刺史今日祭奠亡魂,别驾应该也在吧?”

“那还用说吗?”

“既然如此——我今日还是往东山……啊,弥陀寺走走吧。”

“嗳,客人,今日没有人的。”

“咳——走走何妨?”

弥陀寺并没有大兴土木翻修过,可是只在外面一望,陶玉就看出来,这座寺庙的精气神与当初的东山寺大为不同——瓦上的杂草和枯枝败叶都不见了,檐下干干净净,没有了鸟粪和蛛网,宝塔四角梵铃声声,墙面也重新粉刷过。陶玉扶着外墙,徘徊良久,直到日头偏西,这才回程。

次日,陶玉带着一件上好的白瓷,寻访到了鄂州别驾关泰的府邸。通报之后,他在门前等候了片刻,便有仆人来请他进去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故友来访啊!”关泰听说是陶玉来了,笑呵呵地迎他上堂,“什么时候到的江夏?怎么也不早来找我?——唷,这个可不能收,你这白瓷太贵重了,万一让人告了受贿,那我可就惨了!”

堂上立起了一道画屏。只听环佩叮咚,屏风的缝隙里能看见几个女人的衣裙拖过。

“怎么?——是当年晋阳宫的范监作来了吗?”

“便是太原范禹——还有哪个洪州陶玉?”

画屏后面传来啜泣声。陶玉听到那女子哭了,也长叹一声,珠泪盈眶。

关泰心中虽也惨然,到底是走到画屏旁边,用手轻轻抚着画屏:“夫人,别哭啊——我知道你想崔女史,更想徐兄,可是——咳,你这么一哭,范监作也难过……远别重逢么,主宾们都哭哭啼啼的,岂是待客之道?”

屏风后面众仆妇也在解劝,哭声这才渐渐止住。

“昨日鄂州拆了江边的京观,祭奠了亡魂?”

“正是——十四日的诏书,诸州凡有京观处,无论新旧,都要拆毁,安葬骸骨,以酒脯祭奠亡魂。”

屏风后面,女人的嗓音依然有些沙哑:“我记得当初……在龙门县,石胜和曾荣的故人也被筑成了京观——这下可算是了局,足慰逝者在天之灵!”

“哦,龙门县的京观——莫非是……太上皇?”

关泰阖了阖眼,点了点头,再无多话。

“那座京观……连龙门县那座都拆了……”陶玉低下头,不胜感慨,“此去长安,我想……也是时候为我妻迁坟了。”

关泰沉默了片刻。

“——六年了。”

“十三年。”陶玉纠正道,“范禹……本该死去十三年了。”

——那是武德元年的晋阳。那时,鄂州别驾关泰,还是白身的少年豪侠;别驾夫人徐氏,还是关泰好友徐士英的妹妹佩珠;而洪州陶玉——太原范禹,那一日浑身是血,倒卧在关泰家门首……[4]

头天夜里刚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那一日关泰起床之后,练了一会儿武,正要出去吃朝食。他刚把门打开,就看见门口躺着一个倒卧。只见他满身又是血、又是泥,再被雨水一泡,着实骇人。

说是说骇人,却也是见怪不怪了。到处都是战乱和饥荒,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流血。眼前活生生走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能有一领席子裹身就算幸运,至于兜土筑个坟台,那更是一辈子积了德。看这人身量不小,要是站得起来,想必也是一条好汉子。关泰未免有些物伤其类,本想做做好事,把他埋了,谁知用手一抬,吃了一惊——软软的,热乎乎的。他忙把这个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果不其然,胸脯一起一伏的——这个人还有气呢!

关泰急忙把家仆叫过来,一同把人抬进了房。解开衣裳一看,只见此人当胸被刺了一刀,深可见骨,边缘处皮翻肉卷,惨不忍睹。关泰虽然是习武之人,这样严重的伤势也不知怎么处理,只得先清洗包扎。正在清洗伤口时——也许是井水太凉,那人被激得醒了过来。

“你醒了?”

那人开口欲语,出口的却是一阵令人揪心的咳嗽,虽然声音不大,却让人觉得已经竭尽了全力,好像下一刻,就要把破碎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忍着点儿,别咳了——我都没法给你包扎了。”

那人吃力地喘息着,到底是缓过来了。关泰给他包扎止血,问道:“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弄成这样?”

“我姓范名禹,本是晋阳宫的一名监作,专管烧制白瓷的,后来做了主上的门客。后来大军入关,我就留在这里……”

“唷,那你这是怎么了?别不是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并非是仇家上门,实在是……唉!也是我命里合该遇灾星——怎么就惹上了这个凶神!”

“惹上了凶神?这是怎么讲?”

“是齐王。”范禹叹道,“他命我们分为两队,持刀枪搏杀互刺,庭院中血流满地,他却看得哈哈大笑——唉!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狠毒的人呢?”[5]

“难道说,你就是被他们刺伤的?”

“——我本是个工匠啊,又不会打打杀杀……他们看我倒在血泊里,都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拖到了荒郊。幸好昨夜下了一场雨,把我激醒了。夜半荒郊,鹤唳狼嚎,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来实在爬不动了,也不知怎么,就……”

“噢——我明白了,你就倒卧在我家门首了。”关泰笑了笑,“你这也算因祸得福——既然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就索性也不要回去了!反正你会烧白瓷,到哪里不能混一口饭吃?把伤养好,离了晋阳,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唉!那时候住在太原,顶着这么个并州总管,真是好苦啊!”提起此事,不唯当年的范禹,就是至今的陶玉,也是心有戚戚然,“种个庄稼吧,会被他践踏;养个牲畜吧,会被他掠夺;就是走在大街上,什么也没干,也会被他射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大祸从天而降!”[6]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其实,我也算因祸得福吧——若不是被宇文宝抓去,我就不会认识崔女史……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还能有那样的勇气……”

——那桩事,关泰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好友徐士英找上门来,一进门就连声高呼大事不好。关泰看他面色惨白,忙问他何事惊慌?

“我妹妹——我妹妹被齐王护军宇文宝抢走了!”徐士英抓着关泰的胳膊,满脸惶急,“晋阳宫那么大、那么深,一点儿她的消息都没有——总得想个办法搭救于她才是啊!”

“这个……”关泰一下子也犯了难,“当年秦王在晋阳时,曾与我相识,虽说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不过秦王仁义,我想他一定愿意帮我们的。要不,我们快马飞奔到长安,去搬这个救兵如何?”

“嗳!且不说秦王远在长安,够不着太原——这一来一回的,等这个救兵到了,我妹妹还有命在吗?”徐士英急了,在屋子里团团打转,“我可听说,齐王残暴,连乳母都杀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宇文宝又能是什么善类?我妹妹落到他们手里……唉!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徐郎休要忧愁——既然令妹在晋阳宫,我知道怎么救她。”

——范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大出关泰意料。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单凭范禹这一句话,就能看出他的非常之处。他说齐王是“凶神”,是“灾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论理本该是再也不想回去了——甚至连回忆都不要再回忆。可是为了搭救落难的女子,他义无反顾,又回到了那个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地方。

其实,在心里,范禹和他们一样,都是不怕齐王的吧。

是啊,也是巧了——要不怎么东也不倒,西也不倒,偏偏倒卧在他家门首呢?大概这天底下勇敢仗义的人,总是会有办法走到一起的吧。

——譬如后来的秦王府,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

TBC

[1] 此时的鄂州不是现在的鄂州,而是武昌……嗯,历史上武昌和鄂州这两个地方互换了好几次名字的,一点也不嫌搅得慌。啊,我有点怀疑安徽望江的武昌湖就是某一次鄂州叫武昌时留下的遗迹,因为望江确实离湖北省很近……

[2] 东山寺,弥陀寺,就是现在的武昌宝通禅寺。

[3] 《资治通鉴·唐纪九》记载:“(贞观五年)二月,甲辰,诏:‘诸州有京观处,无问新旧,宜悉刬削,加土为坟,掩蔽枯朽,勿令暴露。’”

[4] 姓名都是剧透啊……徐士英、徐佩珠出自京剧《艳阳楼》,剧情是徐佩珠被高俅之子、恶霸高登抢走,锁在艳阳楼,花逢春、徐士英、秦仁、呼延豹这些梁山后人擒拿高登、解救徐佩珠。水泊梁山么,真棒……关泰出自京剧《八蜡庙》,恶霸费德功无恶不作,强抢民女,不从就把人乱棍打死,后来费德功被黄天霸、张桂兰、朱光祖、关泰、金大力等擒拿。如果你不记得黄天霸代表谁了,可以复习一下《二龙山》……范禹出自京剧《打棍出箱》范仲禹,为寻妻儿上太师府,被乱棍打到几乎丧命,太师以为他死了,就命家仆把他装在箱子里抬出去,后来他又活过来了。至于崔女史,后面再说吧。

[5] 《新唐书·列传第四》记载:“(李元吉)常令奴客、诸妾数百人被甲习战,相击刺,死伤甚众。”

[6] 《新唐书·列传第四》记载:“(宇文)歆骤谏,不纳,乃显表於帝曰:‘王(李元吉)数出与窦诞纵猎,蹂民田,纵左右攘夺,畜产为尽。每射於道,观人避矢以为乐。百姓怨毒。不可与共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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