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水容易过,转眼间又是两年。天子前往仁智宫避暑,周丽春也跟着张婕妤随驾而行。六月盛暑时节,荷花下的水面都没有一丝波澜,谁知忽然传来一报,掀起了千重巨浪——太子谋反了。
从洛阳到长安,周丽春这辈子经历过的变故也不算少了,就是再愚钝,也知道兹事体大。太子已经被囚禁,庆州举兵造反。那一夜连皇帝都怕了,唯恐叛军突然发难,率领宿卫连夜出山躲避。
东宫僚属都被监禁起来,分兵看守。除了少数天子的心腹随驾之外,文武百官全部原地待命。六宫嫔妃和众宫人也被留在了仁智宫,一概不许随意走动。
——此时将兵警戒仁智宫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王李世民。[1]
那一夜,张婕妤泪流满面,真是心如死灰。
没用的男人!枕前说尽了甜言蜜语,到头来又怎样呢?一个是连自己的僚属都管不好,送盔甲的都能把他卖了,只落得囚禁待罪,自身难保。另一个就更靠不住,遇上危险只顾自己逃命——明知道我与秦王结了仇,还是把我扔给了他!
秦王要是今夜就把我杀了,谁会为我说一句话?——甚至都用不着秦王,这些年为争田宅、财宝与官爵,得罪的人可不少,那里面但有一两个犯浑的,趁着此时报仇,我可怎么办?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我看你这大唐天子颜面何存!
况且,天子已经对秦王承诺,只要他能平乱就易储——就是这一回那些人没有动手,将来李世民当了储君,继承皇位,我还有活路吗?
宫娥们一个都没睡,被张婕妤叫进卧房,围坐在黑暗里,听她反复絮叨——我今日落在仇人手里,哪里还会有什么下场?我才二十六岁,还没活够……外面那么多军士,万一他们羞辱我怎么办?我要疯了,这前不着店、后不归村的死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有那几个伶俐的百般解劝,也是无济于事。
周丽春一言不发,也只有在心中暗叹。
——平日里婕妤多么飞扬跋扈,好像拳头上能立人、胳膊上能跑马、脊梁上能行车一样,到此时怎么就这么个脓包模样?也是我周丽春命不好,跟着这样没主张的人,非把自己的命也折进去不可!
夜已深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惊人。张婕妤一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就住了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众宫娥也全都噤了声。
灯火飞腾,人影树影乍长乍短,张牙舞爪。嘭地一声,门被用力推开了。为首的军士背对着灯火,看不清面容。他俯身施礼,看似恭敬。巨大的影子落在房中,覆盖了六七个女人,就像什么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
“元从禁军李信,不敢面见婕妤——但不知谁是周丽春?”
张婕妤用手挡住火光,往黑暗里努力辨认了一番,颤颤巍巍指了出去:“她……她就是……”
众宫娥连滚带爬往两边让,就像收网时受惊的鱼群。李信拿灯火来照,明晃晃刺得周丽春睁不开眼。她又是惊恐,又是迷茫,两腿已不听使唤,只得用手撑着地面,先颤颤巍巍站直了双腿,再扶着大腿,努力直起腰来。
“周娘子,有请——”
周丽春双腿软如绵,跟在李信后面,拖一步,捱一步,也不知是怎么挪动的。高高低低脚下路,明明暗暗眼前灯,耳边只听见夏虫尖利的嘶吼,无边夜色宛如什么有形之物向她挤压过来,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周娘子,你休要害怕。”李信刻意放慢了脚步,“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是有个故人想见你。”
出了院,过了桥,穿过回廊,李信将她带进了一间小房子,然后就提着灯走了。
黑暗里,她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残月之下,有个人站在门口:“丽春——丽春是你吗?”
这个熟悉的嗓音,宛如一颗石子投进了周丽春的心底,激起涟漪荡漾。
“你是谁?莫不是……罗郎吗?”
“丽春!”那人看见了黑暗里的模糊身形,迈步跨过了门槛,一把拥住她,“是我啊——是罗兴!来,你看,你看——”罗兴拉着她,走进了蓝色的月光,“你看看,罗兴就在这里!”
“罗郎!”周丽春心酸难抑,扑进罗兴怀里,悲声欲放,又恐惊动旁人,只得低声抽泣,“你怎么来到此处?”
“我是番上宿卫,来到长安。”罗兴从怀里掏出一物,塞进周丽春手里,“丽春,你把眼泪擦擦——看看这是什么?”[2]
周丽春强睁泪眼,借着月色辨认,不觉失惊。
“这……这不是我送给飞霞的梳子吗?”她抬起头来问罗兴,“怎么会在你手里?”
“是她托人辗转送给我的。”
“托人?”
邬飞霞的人脉并不复杂,她托谁才能把这梳子送到洛阳罗兴的手里,并不难猜。
“托的是秦王府的人吧?”
“正是。”罗兴也不讳言,“丽春,我打听到你亲人的下落了——你家中还有兄长在,早些年逃入山中,今已回村了。朝廷已经给他分了田,如今他也娶了妇,还生下了一双儿女,日子都安顿下来了……”
“真的?”周丽春记忆里的兄长仍是少年,她想象不出他娶妻生子的样子,只是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当谢天地!”
“十三年了……”想起了当年的兄长,周丽春又未免忆及那时的罗兴,用手一绺一绺把玩着罗兴的胡须,“罗郎,那时你哪有这许多胡须?”
罗兴低下头去,压低了嗓音笑着:“那时你也没有这两个蒸饼啊!”
“要死的鬼!”
周丽春伏在罗兴身上,拍了一下他的背,咯咯笑个不住。
她等着罗兴把她抱起来。
索性——这一次,就交给他吧。他毕竟懂得她的身子好在何处,得这样的人欣赏一次,也胜过一辈子自哀自叹了。
“丽春。”罗兴却放开了她,神情十分郑重。
“嗯?”
周丽春心中有些不悦——真要命,净会跟人拧着来!
“当初在净土寺,我没告诉你——当时我已经娶妻五年了,还育有一子。”罗兴叹道,“我与他们失散已有三年,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所以那时我就答应了你。”
“这么说,后来是找到了吗?”
周丽春忽然有些嫉妒那个女子——若是换了我,美好的身体有这样的好男子欣赏,就算跟他只过两年就死了,也强似在这活棺材里闷到老!
“找到了——她已经嫁为他人妇。不过还好,他们把儿子还给我了。”罗兴认真地看着周丽春,“丽春,我与她本是患难夫妻。你进了我家门,可不能虐待她的儿子——母子分离已是可痛,要是继母待他不好,那还不如把他送回亲娘身边去。”
“我要是能进你家门,当然会拿你的儿女都当亲生的看待——可是我身在深宫,怎么进你家门呢?”
——她当然不在乎罗兴有过前妻,还有个儿子,她本来就不是冲着头婚去的啊!可是又怎样呢?反正他们是今生无缘了。
周丽春将梳子递给罗兴。
“姻缘本是天注定,你还是另访高门、再娶贤妻吧!——好比你有百分情意,给她九十九,留下一分念着我,我也就满足了。”
罗兴抓住了她的手,连带那梳子一起。
“不——姻缘固然是天注定,可是这梳子都能到我手里,焉知你我就不是天注定的姻缘呢?”罗兴认真地说,“我罗兴早就想定了,娶妻一定要娶一名爱舞、善舞、身段风流的佳人。自与前妻分别后,总没有中意的,蹉跎了这么多年,难道不就是在等着你这么一个人吗?”
“你在洛阳没把我讨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世事总有变,你怎知将来怎样?——难处无非就是你得先出宫而已。”罗兴循循善诱,“丽春,你先想,有什么办法能离开宫廷?”
“我只知生了病的宫人,会被送出去休养——可是有什么用呢?病好了就得回来,除非病死了。”周丽春觉得想这种事完全没有意义,“再有,就是臣子立了功,主上或许会把我们赏出去——你又知道赏给谁?哪一个会被赏出去?就算你真的立下大功,难道说还敢跟皇帝指名道姓讨赏?”
“嘶……这就奇怪了啊。”
“奇怪什么?”
“你现在说臣子不敢跟皇帝指名道姓讨赏,可是为什么当初在净土寺,你却觉得我罗兴可以跟秦王指名道姓讨赏呢?”
“这……”
周丽春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早就知道秦王爱兵如子,赏罚分明——可是这话怎么能说出口呢?一旦说出来,那言下之意不就成了天子不爱士卒、赏罚不明?她只得故作懵懂,拿别的话岔开——
“罗郎,你别闹了!洛阳那事不是你的错,我又没怪你!”
“啊,丽春休要生气,我认真跟你商议呢……”
“你认真什么?你每次都认真跟人拧着来!”
周丽春一跺脚,转过身去,急得直抹眼泪。
罗兴糊涂了。
“我没有啊……我怎么跟人拧着来了?”
“你……你、你……”周丽春用手绞着披帛,“你还是不是男人?”
“你这又是怎么了?”
“罗郎,丽春把真情都对你讲了吧。”周丽春拭去了泪,转回身来,言辞神态不可谓不恳切,“自从大业七年上元日,我想了你十年,才得净土寺一会。自净土寺别后,又是三年。我白日独自行,夜来独自卧,岁岁年年,青春转眼就到了头,在宫里熬成个老阿婆,一辈子落得个什么结果?罗郎啊罗郎,你在净土寺说的话,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作数,作数,怎么不作数?我不是正在与你商议,怎样才能让它真的作了数吗?”
“那没用的!一朝入宫墙,青春葬坟茔。今夜难得重逢,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索性今夜就……我一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这不行,犯军纪!”罗兴断然拒绝,“这是什么地方?万一被人撞破,你我还要命不要?”
“没命就没命,这宫里还不是一□□棺材!丽春最珍重的就是这又美又灵巧的身子,但与罗郎彼此欣赏一番,就是死了,也只当是成了仙!”
“你要成仙,将来还有一辈子呢!”
周丽春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
“你难道不知道,主上已经对秦王承诺,一旦平叛归来,就更立储君吗?”
周丽春愕然。
她确实从婕妤口中听到过此事——就是没有听到过,想想太子犯下的是什么罪,也知道他这个储君是当不成了。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此事还能跟她自己有什么关系。
“丽春,当初在净土寺,你是对的——我罗兴确实可以跟秦王指名道姓讨赏。”罗兴笑着,点破了迷津,“我罗兴一定还会立功的——秦王既然做了储君,我只要立了功就讨赏——丽春,你且宽心等待,你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蓦然间峰回路转,周丽春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在活棺材里待得太久,任人摆布,任人驱使——她真的有机会抓住自己的幸福?
罗兴看她眼神呆滞,伸出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丽春,丽春,那时我再跳大面舞给你看——还有秦王破阵乐,好不好?”
是梦吗?
周丽春移过眸子,凝视着月光下罗兴的面庞。
——如果是梦,那就让她沉浸在梦中,再也不要醒来吧。
周丽春偎进了罗兴的怀抱。
“我不仅要看,我还要学!”
“好好好,都教你。”
“我跳柘枝给你看——我每次落地而坐,都能让裙子刚好在地上铺成一个圆,这绝活谁也比不了。”
“唔,我等着看。”
“我们要生许多儿女,教他们跳字舞——以身布地成字,你肯定没见过。”
“呀,那就要辛苦你了——可我不识字啊。”
“我教你啊。”周丽春笑着,牵着罗兴的手,蹲下来,从头上拔下簪子,在地上一边画一边念——
“雨粟鬼神哭,仓颉教凡夫:一撇不成字,一捺人字成。我本飘零人,焉得不伤情?当头着两点,人字翻作火。水深火益热,煎心忧患多。一火复一口,进退咸维谷。出入闻人语,谣诼不胥谷。谷上覆宝盖,问谁适为容?儿实无罪过,何以不见容!”
画着画着,周丽春忽然鼻子一酸,眼睫一闪,险些落下泪来。
罗兴指了指粉墙上的残月。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怎么?”周丽春一惊,如梦初醒,怅然若失,“……就走了吗?”
“这个你收下。”罗兴从怀中取出了一只香囊,塞进周丽春手里。
“这是?”周丽春的手指抚过香囊,上面犹带着罗兴的体温。
“信物。”
周丽春低头笑了。
“少时李信送你回去——你回去之后,就说是兄长托人送来平安口信,这香囊也是兄长所赠,别的一概不要提起。你放宽心,我很快就来接你——说不定此去平叛,回来就行了呢!”
“我省得。”周丽春含笑点头。
罗兴施礼告辞,就要迈出门槛。
周丽春忽然心中一动,拉住了他。
“丽春,还有什么事吗?”
“罗郎,你知不知道,兰陵王最后怎样了?”
罗兴一愕,不明白周丽春为什么突然问起此事,只是回答道——
“他是功高才高又有德行,因此遭君王猜忌。皇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兰陵王就被迫自尽了!”
[1] 《资治通鉴考异》引唐实录:“高祖之出山也,建成忧愤卧于幕下。天策兵曹杜淹请因乱袭之,建成左右亦有斯请。今上并拒而不纳。”又引《唐统纪》:“太宗之从内出,夜经建成幕。度建成侍卫左右唯有十人,并来跪捧太宗足,皆云:‘今日之事,一听王旨。若遣屏除,今其时也。’太宗叱而止之。”从这些史料来看,高祖出山那一夜,警卫仁智宫的应该就是李世民。
[2] 番上宿卫就是各地军府轮流到京城来宿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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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大面舞(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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