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在长安对王孟景说“走着瞧”，其实他心里是底气不足的——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秦王。回到洺州家中，他不过耕读度日，或以文会友，或行猎为乐，真把前程都放下了。
可谁知，有些东西，求时求不得，放下了反而自己找上门来。他回到家乡不过数月，就收到了冀州总管齐善行的请帖，盛情邀他来府上一叙。相见之后，齐善行见他谈吐不凡，对他赞赏有加，就举荐他做了一名参军。突厥频繁入寇，谢云保家卫国，屡立功勋，官位也就随之一级一级往上升。
王兰贞也曾问他，当初只说绝了仕途之念，怎么今朝又如此汲汲了呢？谢云笑道：“壮年当有为，也不枉这一身文武之才。况且——大汉王朝已经亡了四百年，这天下谁坐得稳来？我看这李唐的江山也未必长久。如今我只知齐总管是个贤人，余下的——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两年之后，磁州滏阳县的县令染病去世，齐善行举荐谢云接任。磁州扼守滏口陉的出口，是出入河北的咽喉要道。临行前，齐善行特地叮嘱他，这滏阳县有两个人，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都是东宫当初在河北留下的钉子。如今把你安排到那里，就是因为你懂兵机、识军略——治理民生、调和百业之外，也要时刻提防他们。
谢云来到滏阳县，席子还没坐热乎，就知道了长安生变的消息。
谢云进了后堂，见到妻子，不住感叹：“天下事从今可定矣！”
“如何？”王兰贞听他忽然发此一叹，十分惊讶。
谢云取出书信，给妻子看。
“看到了吗？秦王要当天子了——从今后还有谁敢不服？谁敢与玄甲军争锋？”
王兰贞眼皮跳了一下，胃里一沉，不由得手按胸膛，惴惴不安。
“兰贞，你怎么了？”谢云看出了她的异样。
“我是怕……我父亲在东宫任职，倘受株连……”
“不会吧？”谢云一讶，“听齐总管说，秦王是从来不株连的——你忘了？当初武牢关一战，他不就放归了所有的俘虏吗？他还谏阻了天子坑杀河北男儿、驱小弱及妇女入关中——此事最初还是你父亲告诉我的呢！兰贞只管放宽心，我料也无妨！”
王兰贞背转身去，抹起了眼泪。
“呀，兰贞——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怀疑我记恨岳父，故意听任，见死不救？啊兰贞，谢云可绝无此意啊！他虽然无理在先，我谢云可不会无义在后——就是为了兰贞你，我也不会幸灾乐祸啊！”
“不是啊，我——我信不过关中人！”王兰贞回过头来，“你们服秦王，是因为他战无不胜，还是因为他宽仁大度？”
王兰贞素不善言辞，只是此事关心，因此一反常态，竟然把谢云问住了。
毕竟，谢云也从未见过秦王本人，一切不过道听途说，哪能作准呢？
“这这这……”谢云揉了揉太阳穴，“只是匆忙之间，向谁打听呢？长安情势不明，谁顾得上一名率更丞呢？”
谢云站起来，踱了两步，忽然一回身。
“就派一名得力的家仆，进京打探消息，再从长计议如何？”
“万一事有不谐，我们如何搭救呢？”
“是啊——我们远在磁州，京城里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可如何搭救！”谢云按着眉心，发起了愁，“唉！还是一面遣人打探消息，一面想主意吧！”
谢云心中有事，批阅案卷有些心不在焉，十分吃力。就在他翻阅牒文时，忽然看到了一桩事——众黎庶联名，告李志安、李思行欺行霸市，其中有几名皮货商。
谢云眼前一亮。
李志安与李思行都收到了谢云的请帖，说是有几名皮货商把他们告了。盖因皮货商常常往来边地，深恐事连外邦，因此不愿闹得太难看，欲请他们来县里，与他们解和。二人也知道诏书的内容，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不及余党。可是谢云是齐善行的人，也就是秦王的人，此时相邀，令人疑惑。他们商议了一番，不敢前去，一面称病请辞，一面修书问计于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谢云本想把他们骗出来拿了，谁知他们不上套，再三相请，他们也一直闭门不出，苦无机会动手，正自忧愁。谁知数日之后，传来了庐江王谋反伏诛的消息。李志安与李思行大惊，逃入了太行山中。
——谢云正愁没借口，他们这一逃，正中下怀。滏阳县是个小县，无力搜山，谢云遂批下公文，一面悬赏捉拿李志安与李思行，一面报与磁州请援。十余日之后，山中猎户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领着县吏将二人捉拿归案。
谢云将李志安与李思行囚在监中，欲解送京城请赏，万一岳丈王孟景获罪，情愿以自己的功劳赎他。谁知刚要启程，就听说谏议大夫魏徵宣慰山东，就要到磁州了。
——魏徵？魏玄成？
这个人，谢云是知道的，他与岳丈王孟景是好友——当初岳丈将书画献给唐廷，正是听了他的劝。听说他一直在东宫做官，怎么现在非但没受任何株连，反而当上了谏议大夫？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魏徵吗？
谢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他出城迎接，亲眼所见，来到滏阳县的那个人，可不就是岳丈的朋友魏徵魏玄成！
“魏大夫？”
“谢县令。”
谢云见了魏徵，心中大喜——在东宫，岳丈的地位可比不了此人，既然他都没事，岳丈就更不会有事了吧！他既然来了，我正好跟他打探打探消息啊！
谢云方欲启唇，魏徵却先开了言：“谢县令，前太子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如今正囚在滏阳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谢云解释道，“此二人行迹委实可疑，谢云正在查办。先前，因市人告他们欺行霸市，谢云就下帖请他们前来解和，他们推脱不来，反倒修书问计于李瑗。李瑗谋反伏诛，二人行迹败露，就逃入了太行山。昨日将将捉拿归案，恐怕他们还有奸谋，谢云正要将他们解往京城呢！”
魏徵叹了一声。
“我受命之日，前东宫、齐府左右皆赦免不问。如今又要将李思行等解往京城，则谁不自疑？纵然遣使宣慰，也不能取信于人了！”
“您是说——放了他们？”谢云一讶，“可是，您自己……依谢云看，还是将他们解往京城，由太子裁决，更为妥当！”
魏徵笑着摇了摇头。
“——事寻常之主，自当如此。可是如今的太子，是古来少有的贤仁之君。魏徵宣慰山东，一来为安抚山东人，二来为安抚前东宫、齐府、李瑗余党。在其位，谋其政，魏徵岂可顾身嫌而不为国虑？况且太子以国士待我，岂敢不以国士报之？谢县令不必多虑，我做主，开释李志安、李思行，从今后天下和解，更不生疑！”[1]
谢云听到此话，心放下了一大半，点头笑道：“魏大夫之命，谢云岂敢不从？——这就开释二人！”
他略微顿了顿，又问道：“魏大夫，不知前东宫率更丞……他还好吗？”
“呀，我就知道你要问他！”魏徵笑眯眯地看着谢云，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你就是孟景的女婿吧？”
“唔，正是我呀。”
“他在长安可好了，论功行赏……”
“什么？论功行赏？”谢云这一惊非浅。
“——前东宫和齐府昆明池设伏，欲谋害手足，正是孟景密告秦府的！”魏徵朝一名从人招了招手，那人捧上一只匣子，匣子上还放着一封书信，“孟景有一件东西，并一封书信，托我带来给你。”
魏徵接过匣子与书信，递给了谢云。
谢云将匣子与书信一齐接过来，捧在手里，眨了眨眼睛。
——岳丈他……不愧是王孟景啊！当初舍生忘死留下了墨香与画魂，又岂肯任由它们断送于庸人与恶人之手？想起过去对岳丈的误会，甚至因此——在长安遇困，宁愿变卖罗帕宝，都不肯去见他，谢云又有些羞赧。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匣子，不禁笑了。
谢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罗帕宝就躺在这小小的匣子里，只要一打开，就会红光满眼，金辉灿烂，不让卿云舒卷，日月光华。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2]
END
[1] 李志安、李思行的事参考《资治通鉴·唐纪七》。
[2] 出自《尚书·虞夏大传·卿云歌》，是舜禅让给禹时众人唱的，我可太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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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罗帕宝（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