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乎乎的少年掀起了眼皮,抱起胳膊冷嘲:“我方才就看到了,不就是养了点蚕?有什么好藏的。”
蚕?沈乔看看罐子,心中茫然。
竹溪县遍植桑树,春分之后桑叶青软,牛家娘子现在天天忙着招工养春蚕,家中见惯了躺在桑叶之上沙沙食叶的小蚕,因此牛柱一眼便将她陶罐里的蛊认成小蚕。
少女不由得轻轻蹙起眉,纠结要不要将错就错就说她的蛊虫是蚕了,但最后惋惜地放弃了这个主意。
她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不认识蛊虫,最重要的是她爹娘不是一般人,很大可能是能认出来的。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牛柱捏着手心站在沈乔对面,眼睛不由自主地瞅着她。
一个冬天过去,往日爬树摸鱼的沈乔就像是忽然从水下漏出的荷花骨朵,眨眼就和村里旁的丫头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明眼看上去只换掉了穿旧了的袄子,穿上了嫩草叶色的女孩家裙子。可那股子天地生养的灵气就好似从她的躯壳中窜了上来,让他望都不敢多望,腿立在原地,像是生了钉子。
“正好我娘在家里备虫,你要不来看看?”他忽然忸怩地开口,自打生人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声音放这么低。见到沈乔表情诧异,忙画蛇添足地补充说:“就是怕你在这里乱养虫子,害得虫子都死了。”
沈乔想了想,只当他是找自己玩,先应下:“那你等我把罐子埋了我们一起去,表哥你去吗?”
沈乔忽然扭头望向谢源,还没等来谢源的回话,小霸王突然拉长了脸,不给面子地打断:“我家的蚕不传给外人,咱不带着他去。”
“这是我表兄。”
“那也不行,他不能去。”
沈乔没看出他变化的缘故,却看出牛柱有意排挤谢源,昔日伙伴变得这么小气,让她心中不满,当即抱着罐子就走:“那我们不去了,我觉得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源神情冷淡地立在原地,沈乔走他就跟着走,对眼前这个人的挑衅置若罔闻。
小孩子的玩闹而已,要不是为了陪着妹妹,他都不会再这里停留一刻。
如今见到沈乔要走,才转头冷淡地道:“我们下午要去拜会冯先生,恐怕没有时间,先走一步。”
“先别走啊,好商量的,你要是想的话,我同意他去还不行吗?”
牛柱没有理会谢源,直接快步上前,强拉住沈乔的手腕,少年的力气让沈乔下意识地皱起眉,扭动手腕挣扎起来:“你松开,我说了我不去了。”
他不撒手,神色着急。沈乔的手腕被没轻没重地拧得生疼,可又不可能在谢源面前用蛊,正烦躁间,忽然出现的一只手拽过了箍在她手腕上的胳膊,另一只手劫着他一只粗壮的臂膀,将牛柱整个人狠狠翻在地上。
重重的一声嗵,周围的地面都震了一小下。
微胖的少年仰面砸在地上,整张脸红成一片。扬起的一片黄土呛进口鼻,牛柱眼泪鼻涕直冒。变故来得太快,牛柱只回忆到背部砸在地面那一瞬间大脑都空白,接着浑身肉开始发疼。
谢源站在视野上方,神情冷漠地盯着他。
“喂!我跟乔乔说话,你插手干什么?!”
牛柱神情愤怒,想要撑着地要爬起来,被谢源踩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是她表兄,当然能插手骚扰她的人。”上方的少年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将他压在地上,冷冷道:“乔乔,哥哥教你,遇到纠缠你的人直接出手就行。”
沈乔傻站在原地,看着牛柱整张脸都通红,气狠了的盯着谢源的样子,有点紧张,忍不住伸手拉住谢源:“别打,咱赶紧走吧,不是要去冯先生家吗?”
谢源只是想给他个教训,慌了神的样子,似乎真的担心这个对她动手动脚的人,心里生出些愠怒。
沈乔就这样好安抚吗?
沈乔真怕他继续打人,牛柱他娘可泼辣了,她不想随意招惹,不由分说地拉着谢源先跑路。
牛柱不甘心地望着沈乔离去,想起刚才那个少年说沈乔要去私塾念书,忽然意识到沈乔要是念书的话,自己就见不到她了,忙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向着家里跑去。
他要让他娘把自己送到冯先生那里!他也要去私塾!
不提牛娘子怎么惊讶自己儿子变了性子,最讨厌念书却想要去私塾,沈乔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谢源。
谢源脸色不佳,没走一段路就让沈乔停下了。
“哪个小子对你有不轨之心,不要和他靠得太进。”
沈乔神情奇怪:“我们一起玩到大的。”
“乔乔,你现在是个姑娘,不是小丫头,不应该和别的男子走得这么近,回对你的名声有损。”
她小声道:“你考虑太多了,我们一直玩的。”
谢源捏了捏眉心,不知道该怎么给她普及男女大防。
沈乔只是寻常农家姑娘,向来无拘无束,赵娘子不一定会教给她,沈丘才会将她送进私塾。
可他怎么觉得就算送进了私塾,沈乔还是会懵懵懂懂?再看一眼她这张忽然开始招蜂引蝶的脸,谢源心里微妙地有些烦躁。
他要杀沈丘,在没达成目的前他要护好懵懂无知的妹妹。
*
冯先生的家在竹溪村村南。
南村路窄难走,旁人都不会在此处建房子,可冯献觉得村南临江,毗邻一片竹林,不止清净,还能凸显他的文人气质。
“竹林寒冷,还搭建的竹屋,怪不得冯先生在冬天的时候要去镇上他丈人家住。”沈乔在竹林小径上背着手走着,一边和谢源说话。
谢源低着头避开湿滑的苔藓,无奈怎么好好的文人风雅到她这里就是不识趣了?
林中走了一会,忽听见了一阵溪水声,谢源讶异:“哪里来的溪水?”
“我知道,我带你去。”
沈乔神情一振,兴冲冲地钻进竹径西面的深林幽暗处。
谢源来不及叫住她,只能将东西放在路边,跟着过去。
宛若篱笆的细小树枝生长在竹林之间,丛生的灌木长势高大,覆盖荆棘,沈乔直钻进了灌木里面,果见一条溪水涓涓流过竹林。
天光从疏朗的青竹中透过来,直照到流动的溪水底下,小指肚那么大的鱼苗在水草间隐现。
把性子跳脱的沈乔捉回正路,谢源忍不住训斥几句。
可沈乔根本不在意,心中还念着那条溪。
“我爹说过,这里有鱼有虾,下个篓子就能捞上来好些呢!咱回头就去吧!听说是因为这水是从江里汇进来的,水要比旁处要好很多。也不知是什么江?”
谢源回忆起曾经看过的舆图,他记性好,因此回忆起来并不费劲。
“是抚江吧?”
“对对,表兄怎么知道?”
谢源将干果换到另一只手,一手抓着长袍踏过几节湿润的石梯,上来之后才整理了衣摆道:“抚江上游是抚州城,那里我去过。”
“好玩吗?”沈乔眨了眨眼,好奇地看向他。
谢源停顿了一下。
当初入京时他还是常清侯世子,因遇上暴雨,在抚州城中停留了半月,当时的抚州城主总会寻一些他这个年纪孩子的玩具献给他,但都被他放在了箱子里。
如此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给乔乔的东西。
“不说我也知道,我也去过。”
听此,谢源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金溪县与抚州城相距百里,沈乔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去那里?
沈乔站在高处,神情莫测地转过头,那双杏眼此时显出几分幽深。
她在那里杀过人,在那里获得了自由。
“抚州是个好地方。那里的杨梅很好吃。”
沈乔转过头,像是没事人一样在石道上蹦蹦跳跳。方才的神情像是谢源一时恍惚产生的错觉。
竹屋在一片葱茏的绿意中渐渐显露出低矮的屋檐。
两人走近在院子外喊了声人,院子里打着哈欠走出来个十来岁,却扎着童子辫的男孩,一出来就趾高气昂地喊:“你们是何人?”
谢源道:“是竹溪村沈家的。”
“沈家?我哪认识什么沈家,没有约的话先生不见。”
他哼哼出声,态度傲慢。
沈乔轻轻皱着眉,从谢源的背后探出身:“我们是来交束脩的,冯先生应该知道才对。”
童子目光落在沈乔身上,眼睛一亮,咳嗽了一声,小声道:“哦哦哦,其实我爹他在后院睡觉呢,我这就去把他喊起来。”
“你们先进来吧。”童子给他们开了门。
一边带着沈乔往里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道:“妹妹多大啊?妹妹喜欢吃什么?妹妹是不是也来念书?”
被挤到后面,沈乔还跟着人越走越远,谢源神色渐渐冷下。
沈乔笑眼弯弯地一一答了,童子激动坏了。
他还当这村里的都是些愚昧的村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仙女似的妹妹。还要天天来他家上学,他怎么能不激动。
将两人带到了正堂,童子先去后堂喊了他爹起床。
沈乔转着脑袋,打量授课的私塾教室。
屋子是新收拾出来的旧屋,因为竹屋潮湿冷僻,冯先生并不常住,所以整体看上去还挺新的。
屋里摆着十来张新竹做的书案板凳,沈乔觉得这应该是村里专门打家具的何跛子叔做的,开春的时候老见到他往竹林子间跑,借了牛车一趟一趟地往回搬竹子。
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厌恶私塾,没想到真切到了之后沈乔才发现,她厌恶的不是私塾,而是那些烂透了的人,和烂透了的规矩。
她已经报了仇,往事应该和死人一起烂掉。
这样想着,沈乔心情愉快地伸手摸了摸微微带着亮光的书案,在竹凳上坐下来。
谢源刚刚将干果放在桌子上,就听见了堂屋后传来的冯先生和那童子的脚步声。
童子还着急地喊着:“哎呀爹!你怎么还要梳胡子?太慢了!”
那不知面目,有几分沉稳的男子嗓音道:“莫急莫急。我这胡子要被你揪断了!”
谢源轻轻咳嗽了一声。
堂屋后头霎时安静。
过了一会,一名美须髯的大叔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魏晋长袍,行走间衣袍若流云般翻飞起伏,衣袍宽大,显得身形单薄,风姿更佳。
谢源心里暗想,真是被沈乔带坏了,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衣裳太过繁杂不实用,怕是一天要换好多次才能保持衣摆如此干净。
“这衣裳这么大,肯定不好穿,也不知道先生会不会踩到衣裳。”
身边传来一声小声的吐槽,不知什么时候沈乔站到了他身侧。
谢源微不可查地压了压唇角,没有转头,他两手相叉,恭敬地向着走上主位上的冯先生行了一个学生礼,声音清朗:
“学生谢源,携妹沈乔来拜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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