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带着人头到了的时候,余江县县太爷正在自己书房内听豢养的歌伎唱小曲儿。
屋内炭火充足,但天寒地冻,歌伎只着单衣跪在地上的一方软垫上,手冻得通红,手中的琵琶也丝毫不敢停。
通报的人满脸喜色地过来传话,县太爷不急不缓地丢了把骰子,一投是个六,于是便让人进来。
他现在四十有五,年少家清贫,读书考学能做到了县太爷这个份上已经是不易。只是若要想更近一步,就需要点大功劳,让上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才行。
这不,老天爷都偏心他,没愁两年就给他送来了这么好一个大机会。
抓捕朝廷钦犯,反贼之子谢源。
县太爷打开了牛二恭恭敬敬呈上来的两个匣子。
看到第一只的时候被那死不瞑目的人头骇了一跳,登时便有了一身冷汗。
牛二识趣地盖上盖子后才道:“老爷,这是永安王妃。”
嗯了一声,县太爷点点头,忍着惧怕,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打开第二个,小心翼翼地往里面一瞄。
匣子内躺着的却只有一方撕扯的染血碎布,暗红的血液湿透了整块布,隐约可以看出原先应是玉白色的。
县太爷大啐一声,将手头的汝窑茶盏摔在牛二脚边。
“什么东西!牛二你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用这种东西糊弄本官!”
“老爷息怒,属下办事不力,让那小子被狼吃了,去的晚了,只在地上捡得了这块凭证。”牛二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旁边递话的早先被牛二的吃酒钱收买了,此时忙道:“老爷,荒年还常有野物下山的呢,村里头各家各户都会叮嘱着孩子不让出门,那野狼往人后一拍,人不注意就被咬死了。不过是一个孩童,哪里知道这山里的危险,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心底难以抉择,县太爷捋了捋胡子,干脆地拿出骰盅抛给他。
“摇吧。”
“若是大,便不追究。但若是小,就算是全家老小都死在山上,都得给我找到吃了反贼的那只狼!”
—
官差觉得眼前的人极其可能是常清世子,提步朝着这边走来。
谢源看见紧紧抓着自己的沈乔,面色冷了下去。
果然,这些人和旁人没什么不同,待他好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最终还是将他交了出去。
官差问:“你叫什么?”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谢源。”
赵娘子见到官差,拧着眉头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哥,这是我家的孩子。”
沈乔仰着头喊:“是我表兄。”
官差冷冷淡淡:“可有人能作证?作证此人就是竹溪本地人?”
“这孩子远房亲戚家的,哪来的证据作证啊?要不大哥先放了孩子,跑也跑不了,等回头回家取了文书户籍来给大哥看看?”赵三娘子柔声细语地劝说。
谢源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要护着自己。
不是已经……将他出卖了吗?
“没有认证就是要抓的人。”
从窗户底下悄悄窜出头,缩着脖子小声地喊道:“确实如此,此人就是她家的。”
差役拿着鞭子的手指着那人冷哼:“我从未听说过有这号家眷!你们包庇可是重罪!”
“带走!”
村子里的人怯怯地缩在窗子后张望,能说这一句话已经是看在乡邻的面子上了。
赵娘子好声好气地拉着官差问:“是不是弄错了?这孩子老实本分,绝不可能惹祸!”
他被拉扯得烦了,厉喝:“谋反的重罪!你们包庇是要掉脑袋的!”
所有人听了,都是一脸不敢置信。
谋反?!
在村子里看来,最严重的也不过小偷小摸,谋反简直是听一听都是骇人心魂的大事件。
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砰地一声,窗子也关上了,生怕自己也牵扯进祸事里。
官差一掌扇开赵三娘子,用枷锁套上谢源。
赵娘子脸色微沉,眸子里满是不悦。
沈乔死抱着人,挡住赵三娘子。
“你们肯定是弄错了!我阿哥人可好了,保准没干过什么坏事,你们这是动用私刑!”
“小丫头别胡说八道!”
官差挣脱不开,推搡之间,一拳头打在了沈乔的肩膀上。
谢源只看见小小的姑娘被成年人包围,却还在努力地解救着自己。
赵三娘子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指尖轻轻抚了抚鬓发,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出来个人喊:“吴叔!结案了!回去吧!”
那姓吴的道:“你来的正好,我抓到了个疑犯!”
新来的官差忙道:“还抓什么!已经结案了!你胡抓什么!”
“那谢源的人头已是落在了匣子里。可别胡闹伤了与乡人的和气。”
说着将谢源松开,拉着吴姓差役走,那差役不服,他忙道:“老爷还找咱们呢,别耽误了事。”
新来的官差就冲着赵娘子拱了拱手告歉,拖着人走了。
人一走,赵娘子这泪珠子就掉了下来,一把扯着谢源,焦急中夹杂着担忧,含着泪责骂:“怎么就跟着人家走了。那等官司怎么可能是你这么大的孩子吃的!你傻不傻!”
谢源轻轻撇过脸,什么也没说。
沈乔悄悄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小小声地问。
“表兄,你还好吗?”
少年被赵娘子抱着,即使她那样伤心,谢源依旧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子,谢源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丘在县知县的府邸门外站着,牛二和旁人说了会话,领着一个比他矮一个脑袋的胖子过来,塞给他了一块牌子和一副甲胄,让他今天在家歇歇,明天晌午来城门走马上任城门卫。他的那个“户籍”便给他过个“明路”。
沈丘承他的情,道了谢后几人告别,去买了些家用的物事,又买了半斤肉提回家。
刚一到家,就见谢源站在井侧,一动不动,沈丘一步奔上,一把将他扳推开,怒斥道:“这是家用的水井,要投井另去别处!”
他最厌恶的就是不好好珍惜性命之人,若谢源也是如此,便当他救错了人。
他冷哼一声,进了屋中。
谢源却愣愣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方才手上拿着的一瓶见血封喉的毒药如今只剩下了个红塞子。
他侧头见沈丘已经进屋,迈步去井边一瞧,一个瓷瓶正在井中缓缓沉下。
晚饭是赵娘子下的面,为了庆祝沈丘做了守城兵,赵娘子一人给卧了个荷包蛋。
谢源沉默地盯着这碗面。
他以为面条的标准除了面外还有五道以上必不可少的配菜,他母妃用面时的配菜往往有十道以上,面的种类若三种以下必定会问责。
可这一碗上除了鸡蛋外,只有一点偏黑色的,细小的东西。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赵三娘用的就是井里的水,里面有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感受到头顶两道灼灼目光,谢源衣袍下的手紧紧攥住。
过了一会,少年拿起了木柴现削成的筷子。
沈丘心里松了口气,赵娘子则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样,能吃饭就好。
饭后谢源被安置在原先的屋子,但是躺了一会,怎么都无法睡下,再过一会毒药就要生效了。
谢源从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窗边书案上,准备写一封遗书,只是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笔墨,无奈只得放弃。
他收敛好了衣衫,又在床上躺好,想起了远在西北的外祖,要是自己离开,恐怕只有外祖父会伤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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