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嘉宁长公主,年方十岁,生母乃先帝宠幸过的一名胡姬,世子想娶这位殿下,需要再等个几年。”
婢女展开画轴,画中的小女郎粉团儿脸,尤是花骨朵儿,宰相甘寂站在画旁,冲着堂上正座的玄裳少年耐心介绍。
少年饮了一口烈酒,轻轻摇头。
婢女卷起嘉宁长公主的画像退下。
另一婢女捧画上前供少年展阅,不等甘寂介绍,少年直接摇头,“华国长公主还是留给甘相的孙儿。”他不好娇软美人这一口,且华国长公主长得太像她生母徐氏了,娶回王府也是给自家娘亲添堵。
待那婢女退下,第三位婢女携画上前,画中女郎美艳不可方物,乌发如云,肤白如玉,弯月新眉,桃花美目。
少年星眸骤亮,挪不开眼了。
“甘相,这是清河长公主?”
他是明知故问。
君子怀德,斯人如玉。
周怀德与周斯玉,这对他讨厌至极的兄妹。
真想……弄死他们……
甘寂捋动下巴上的花白长须,微微颌首。
他活了六十来年,没见过比清河长公主美的女子。
可惜自己的孙儿有眼无珠,不肯尚清河长公主。
“世子,清河长公主上月刚过及笄礼,可堪婚配,但这位殿下是太后娘娘的独女,也是陛下最疼爱的一位公主,世子想迎这位殿下入府,着实难办了些。”
“大梁皇室衰败颓弱,比我北朔王府远远不及,我娶这位野蛮霸道的清河长公主过府,周怀德他该对我感恩戴德,他敢拂逆我的心意?”少年走向画轴,抬手抚上画中的美人面。
听说清河长公主降生那日,殿宇中人闻得龙吟虎啸之声,她是上天赐给大梁皇室的祥瑞,希望这祥瑞被他带回北朔王府,能予病入膏肓的父王一线生机。
周斯玉,你最好能有点用处。
甘寂深觉少年言语轻狂。
奈何少年确有轻狂的资本,他是北朔王独子徐恕,而北朔有百万王军。
“明日世子进宫面圣,陛下面前,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周怀德当清河郡王那会儿,做过我的牵马郎,他成大梁天子又如何?不过是窦太后操控的一具傀儡罢了。”徐恕年轻气盛,常年混迹军营内,养出一身痞气,除了他老子和亲娘以外,他谁也不服。
此上望京,徐恕领了三千弯刀铁骑入城,还有聘礼。
他着急成婚,好为病重的父王冲喜。
*
翌日早朝后。
平宁帝端坐于御辇上,手执书卷细细翻阅。
书的封皮上写了“春日殿起居注”六个字,记录清河长公主周斯玉的衣食住行。
平宁帝自登基以来,每一日散了早朝,第一件事就是去春日殿探望周斯玉,风雨无阻。
此刻,年轻的君王紧蹙眉头。
回想今晨早朝上的情景,胸口越发闷了。
太监长安侍奉了平宁帝十数年,很快揣摩出皇帝在为谁发愁。
长安亦发愁,陛下那永不得见天光的心思,被早朝上北朔王世子徐恕的三言两语撩动起来。
耳畔仿佛又响起徐恕的言语,平宁帝燃起一股无名心火。
“北朔的狼崽子,想用区区一百万金,聘我的小妹。长安,你说,小菩萨他是不是痴心妄想?”
提起周斯玉,平宁帝习惯亲昵地呼她作小妹,更不会在她面前以“朕”自称。
而小菩萨是徐恕的乳名。
平宁帝的生母算是徐恕的小姑姑,二人是表兄弟关系,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表兄弟。
长安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恭敬应答:“可是陛下,清河长公主迟早要出降的。”
“是啊。”平宁帝怅然若失,“小妹她迟早要出降的。”
平宁帝垂头丧气,恹恹地说:“长安,朕要是不姓周,那该有多好。”
长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陛下,您确实不姓周的。
*
雨打芭蕉叶,周斯玉极爱临窗听这沙沙声。
银朱为自家主子披上一件哆尼红罗披风,将打听到的消息悉数倾吐。
“北朔王府的徐世子在朝上恳请陛下赐婚,徐世子想当殿下的驸马。”
“当我的驸马?”周斯玉挑眉,“小菩萨那个废物,除了有个好爹之外,他有何过人之处?”
银朱:“甘颐公子殿下都看不上,更何况是徐世子呢。陛下也当着文武百官之面,驳了徐世子的话。徐世子当即指天发愿,不娶到殿下您,他便不归北朔。”
“小菩萨在恶心我。”周斯玉叹了一口气。
不过为四哥的事,骗过他一次,他至于如此小心眼,用成婚来报复自己吗?
周斯玉没有闲情雅致继续听雨声,转回书房内,抄完剩下的半卷佛经。
挪开镇纸,周斯玉看纸上娟秀端正的簪花小楷,自嘲地一笑。
自己也有难得的规规矩矩的时候。
怕窦太后观字伤情,周斯玉特意没有写行书,因为行书是她英年早逝的大哥教她的。
她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偏偏在他们最好的年岁死在战场之上。
她讨厌战争,可为保国卫民,也曾挂帅上阵。
若不是母后担忧她步三位兄长的后尘,她如今该在南疆的军营。
皇城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而大梁皇室,也暮气沉沉。
想起父皇临终前问过她,“小玉儿,我大梁还能撑多少年?”
她出生那日,父皇打了登基以来的第一场胜仗,本该亡国的大梁,又能继续撑上几年。大巫说,在这个刚出生的小公主身上看到了大梁的千秋万代,父皇欣喜若狂,抱着襁褓中的她到两仪殿上,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她成了百官口中上天赐给大梁皇室的祥瑞。
父皇宠妾灭妻。
当时的徐贵妃已有一子,便是四哥,徐贵妃想要一个女儿凑成“好”字,迟迟未得如愿。
父皇不顾母后的反对,执意将她抱到徐贵妃居住的别宫中抚养。
次年徐贵妃便诞下一女,父皇为自己第二个女儿取名阿娇,而她已快一岁,却还没有名字。
是四哥练字时,写下“君子怀德,斯人如玉”,四哥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她,将自己练的字给父皇看,对父皇说,想给小妹取名斯玉。
而四哥,名怀德。
出了月子的徐贵妃没有亲自抚育女儿阿娇,而是将阿娇送给母后照拂。
徐贵妃不许母后来别宫探望她,但欢迎她三个哥哥来这儿陪她玩耍。
哥哥们每回来别宫,必要带上母后为她亲手缝的好看的小衣裳、做的美味的小点心……
等哥哥们离开别宫,徐贵妃就会让嬷嬷们丢掉那些母后送给她的礼物。
徐贵妃哄睡她前,总说母后想要拿捏自己,所以夺走了她的女儿阿娇当人质,还说过,母后居心叵测,想学史书上的武昭仪掐死亲生女儿嫁祸王皇后之举,让她哥哥们送来别宫的礼物都是有毒的,母后想毒死亲女,以除去她这个深得帝心的贵妃,女人间的互相嫉妒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比刀剑毒药还可怕……
周斯玉那时候年纪小,加上徐贵妃常说她母后的坏话,及至见到母后的第一面前,她一直以为母后是一个丑陋恶毒的老女人。
直到今时今日,周斯玉才明白徐氏真是“良苦用心”。
普天下的父母,都逃不过那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徐氏给自己的一对亲生儿女铺好了后路,却牺牲了年幼的周斯玉,致使她与母后之间生出一段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母后自是恨极了徐贵妃。
周斯玉记得,父皇病重陷入昏睡那日,一群太监闯入别宫之中,他们用白绫勒死了年轻美丽的徐贵妃。
当那群太监还想用白绫勒死四哥时,她哭着闹着不肯,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话,辱骂想抱她进怀中的母后。
母后不舍得打她,流了许多眼泪,当见到她脖子上的异样,恨不得将徐贵妃碎尸万段。
徐贵妃在她体内下了南疆的妻蛊,而夫蛊,则在四哥那里。
种下夫妻蛊者,夫死妻亡,妻死夫尚可独活。
此情蛊无解。
且妻蛊宿主体寒,而夫蛊宿主身如暖阳。
徐氏真是好心计,要她一辈子离不开四哥。
母后说,徐氏就算死了,也要恶心她。
给兄妹种下夫妻蛊,光折磨别人的孩儿。
论心思歹毒,她比不过死去的徐氏。
一声“小妹”,将周斯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四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落下一日不见我也是可的。”周斯玉起身,欲向进门的平宁帝行跪拜大礼。
四哥见她,从不穿衮龙袍。
今日四哥身上这件半旧的天水碧圆领窄袖袍衫,还是去岁开春她给他做的,领口袖口都被浆洗得泛白了。
她针工好,但手脚慢,今年答应给四哥做的新衣裳,才刚裁了布料,缝出半个袖子。
四哥不催要,她也懒得动针。
平宁帝:“你莫跪。”
见她双目红肿,今日应是哭过。
来春日殿的路上,便听长安说,蜀地上供三匹蜀锦,窦太后召三位公主到兴庆宫裁秋衣,小妹在那里丢了一块平安玉牌,窦太后不允小妹搜宫的请求。
后来,阿娇的贴身大宫女绿翘为阿娇整理衣裙时,不慎从袖中跌出一块平安玉牌,那玉牌正是小妹丢的那一块,玉牌落地,碎成两半,显然是阿娇想给小妹添堵。
再后来,小妹与阿娇在窦太后面前打了起来,窦太后拉偏架,只处罚了小妹,还将小妹应得的那匹蜀锦给了阿娇。
“让四哥看看,是谁家小妹哭成了小花猫?原来是周怀德家的小妹。”平宁帝歪头认真端详周斯玉的容颜。
周斯玉嗔了一声,“才没有哭,四哥你好讨厌。”
平宁帝: “还没哭,眼睛都肿成了粉桃儿样了。”
周斯玉胡乱绞着手中帕子,咬了咬唇。
“不许四哥说哭字,也不许四哥说桃儿,不许四哥取笑我。”
一连说了几个不许,故意恼了,反正四哥会哄她的。
“好好好,四哥下旨,为防有人取笑咱们清河长公主,天下书文禁用哭字,家家户户不准种桃树,违旨者诛九族。”平宁帝开玩笑道。
周斯玉两弯秀丽的弯眉高高吊起, “四哥,不许你当昏君。”
“为我心爱的小妹,当一次昏君又有何妨?小妹可比四哥的天下要重。”平宁帝忽觉失言,小妹最讨厌好色无道的昏君,遂岔开话道:“阿娇弄坏了你的平安玉牌,四哥代她向你道歉,你拿出来,四哥帮你修补,好不好?”
“母后都不在乎,我在乎那件死物做什么。”周斯玉早命银朱将那碎了的玉牌扔进太液池中,可能这会儿已经进了鱼肚子里也说不准。
那块平安玉牌,是母后送她的及笄礼。
就算知道母后溺爱阿娇,是想故意养坏阿娇的性子。
而母后对自己不假辞色,是为让自己学会争、学会抢、学会女子在这艰难世道安身立命的各种本事。
她还是对母后生了怨气、有了憎恶。
平宁帝听到周斯玉是如何处置碎玉牌的,知道这次小妹是真被窦太后和阿娇伤到了心。
“不如这样,四哥带你去报仇,咱们去捉弄阿娇,解解气也是好的。”
“真的可以吗?四哥。”周斯玉眼中亮晶晶的,她多得是欺负人的新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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