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梦老爹的病情恶化了,原本只是缠绵的咳疾,突然转变成了高烧,整夜整夜说胡话,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请来的老郎中把脉良久,最终摇了摇头,执笔慢慢写下几味猛药,临走时对梦卿卿说:“姑娘,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令尊这身子骨已经油尽灯枯了,仅凭药石之力,或可多捱些时日,恐难有回天之效,你凡事有个思想准备啊。”
老郎中摆摆手,道:“留步,不用送了。快抓紧时间熬药吧。”
梦卿卿送走了老郎中,慢慢踱回屋里,床上爹爹面容枯槁,呼吸艰难痛苦,她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爹爹死掉呢?可她没办法,守在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心跟药罐里的药一同煎熬着。
药煎好了,她扶起爹爹一点一点喂下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梦老爹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精神不佳,但神志倒清醒了许多。
“卿......卿儿......”他气若游丝。
“爹爹,我在。”梦卿卿连忙凑近,泪水模糊了视线。
“孩子,难为你了,”梦老爹上下认真打量着女儿,望着卿卿憔悴的面容,他满是怜惜,愧疚道:“是爹,拖累了你啊。”
“爹爹,别这么说,能每天看见你照顾你,女儿心里很开心,你会好起来的,像以前一样。”梦卿卿忍着哽咽,努力挤出个笑容来。
梦老爹吃力摇了摇头,目光似乎穿透屋顶,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轻声道:“爹怕是撑不了几天了,有件事,爹从来没跟你说过,如今,再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他努力平复心绪,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原来,梦卿卿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十多年前,他到金陵城外的南云山观音寺祈福,下山时在寺旁的小道,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她。当时兵荒马乱,小小的婴孩儿躺在襁褓中,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他欢心极了,走过去抱起她发现是个弃婴,他看见襁褓里放着一封简短的血书,写着“望善人垂怜,将其养大,抚育之恩,来世再报”。
梦老爹当时孤身一人,本就是来上山求姻缘求子的,天降爱女,心想一定是菩萨显灵了,便当即抱回家收养了她,起名梦卿卿,视为己出,呵护长大。
“除了那封血书,还有一枚小小的玉牌,在床柜最底下,红布包着。爹没用,一辈子平平淡淡,没本事给你富贵日子,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到你找个好归宿,安安稳稳......”梦老爹说到最后,留下两行清泪。
事实太过震惊,梦卿卿呆立当场。
她不是爹亲生的?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又似乎隐隐印证了某些过往的疑惑。
她连忙翻找床柜,果然在最底层摸到一个红布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枚莹白玉牌,正面刻着一个清秀的“卿”字,背面则是一个简洁的祥云图样,古朴雅致,拿在手里,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动,顿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相必,是自己家族传家宝之类的吧。
“爹爹......”她握着那枚玉牌,泣不成声。养育之恩,重于泰山,无论血缘如何,眼前这个垂危的老人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心里一直把他当爹爹,一直都是。
“不哭,不哭......”梦老爹抬手,想擦去女儿的泪水,最终无力垂下,“爹,求你件事......”
“爹,你说,女儿一定做到。”梦卿卿紧紧抓住爹爹的手。
“当今世上,我只有个远房表弟了,”梦老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他幼时丧父,我曾照看过他一段时日,长大了也有本事了,在城中方家做事。他叫福安,心善,或许念旧情,日后有了难处能帮,帮你......”话没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痛苦地缩起身来,之后再次陷入了昏迷。
“爹爹!爹爹!”梦卿卿吓得魂飞魄散,不断拍抚却再无回应。
在方家做事的福安,难道是方见泓府上的人?
方见泓,谢皖沉口中神通广大的结义义兄,爹爹弥留之际指出的这条路,难道真是冥冥中的指引?
看着爹爹命悬一线的样子,再看看手中这枚关乎身世的玉牌,梦卿卿心中涌起一股坚决,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反而会催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不能再等了,为了爹,也为了自己渺茫的未来,她必须立刻去找那个福安,必须想办法见到方见泓,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生路。
她小心翼翼地将爹爹安顿好,盖上被子,把茶水,吃的用的放在爹爹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后她翻找出自己新的一件素色襦裙换上,对着镜子仔细地将微乱的发髻重新梳理整齐。她将那枚刻着“卿”字的玉牌,用一根红绳系好,贴身戴在颈间,冰凉的玉质贴在胸口很快就变得温润起来,无形中给了她一点坚韧的力量。
深吸一口气,梦卿卿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爹爹,她推开院门,沿着街道,朝着城南方向的富贵区走去,方家在那有座颇为豪气的宅邸。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青石板路上,透着孤身赴险的决然。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希望,还是更大的深渊。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命运的漩涡裹挟着她,朝着那个叫方见泓的男人走去。
暮色渐起,华灯初上。城南的方府宅邸,显出与乌衣巷截然不同的磅礴气势。
高耸的青砖院墙绵延数丈,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的“方府”匾额,上面金漆流光溢彩,门前蹲踞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檐下悬挂着一溜硕大的琉璃风灯,在灯光的映照下,石狮投射出威严的巨影。
梦卿卿站在街角暗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仰望着这座深宅大院,心头涌起一阵压迫感。
她影只单薄,太微不足道了,光是一路上的打听询问就很艰难,窘迫无助在心头萦绕,面对路人的不屑,门房小厮的层层狐疑盘问,很久很久,她才从一个卖花老妇口中得知,方府后角有个小门,每日清晨固定时间有送菜车出入,或许能寻到机会。
她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襦裙,攥着那枚玉牌。爹爹生病的模样在眼前闪现,谢皖沉不容拒绝的炽热目光,和院角那堆“聘礼”更让她如芒刺背,这深宅之内,名叫方见泓的男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了。
她在街对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靠着冰凉的墙壁蹲下,夜风带着料峭寒意,穿透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她不敢合眼,生怕错过门口的动静,只能睁大眼睛,专注盯着紧闭的后角小门,心中默念着爹爹最后提到的名字:福安,福安。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沉睡的城市开始苏醒,逐渐有了出行的人。
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黎明中很清晰瞩目,两个仆役推着一辆堆满新鲜时蔬的大板车,停在了方府后角小门前。
他们来了。梦卿卿连忙起身,腿脚久蹲麻木又刺痛,她顾不上这个了,踉跄稳住身形,鼓起勇气,快步穿过街道,朝两个仆役走去,他们正准备叩门。
“两位大哥请留步!”梦卿卿大声喊。
推车的两个年轻仆役闻声回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待看清是个衣衫素净,容貌清俊的姑娘,才稍稍敛去几分烦躁,转为疑惑。
“姑娘何事?”一个年长些的问道。
“请问,你们是方府的人吗?我想打听一下贵府是否有一位叫福安的管事?”梦卿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小女子姓梦,福安是我......的表叔,我们是远房亲戚,家中遭了急难,特意来投奔寻他,请两位大哥通融一二,帮我问问吧。”
她将早已经在腹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说辞道出,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这冒认的“远房亲戚”能否奏效。
两个仆役听完这话,交换了一个眼神。
年长的重新打量了梦卿卿几眼,见她脸色憔悴,眼神纯真恳切,不似作伪,便开口道:“你说的福安应该就是福伯,是内院管事,这会儿怕是刚起身。你在此稍候,我去通传一声。”说罢,他叩响了角门,低声对里面应门的人说了几句,角门开了条缝,那个仆役进了门。
梦卿卿的心悬在半空,眼见着那扇门开了又关上。
等待的时间里很煎熬。
清晨寒意更甚,梦卿卿长时间穿着单衣,后背被冻得已经麻木了,她嘴唇发紫,双手紧紧抱着臂膀汲取温暖。福伯如今是方府里的管事,今时不同往日,早就忘了他年少时的穷亲戚也说不定。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那扇角门再次打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细棉长衫,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他浓眉细目,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精明,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方府内院管事福伯,也就是之前的福安。
他望着梦卿卿,带有一点疑惑:“我听闻姑娘姓梦,说是老朽的远亲?”
梦卿卿知道自己编造的谎言在福伯这样的老江湖面前不堪一击,事已至此,她再无退路,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连日来积压的害怕无助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
“福伯......”她声音哽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旁边的仆役都吓了一跳。“小女子名唤梦卿卿,冒认亲眷,实属无奈。求福伯救救我爹爹,也救救我!”她从怀中掏出那枚贴身佩戴的玉牌,双手捧到福伯面前。
晨曦下,玉牌温润的光泽流转,正面那个清晰的“卿”字,背面的祥云图样,清晰可见。
“此物是小女子身世唯一凭证。”她断断续续地将爹爹病危,谢皖沉的强横逼迫,还有爹爹临了道出的收养秘密以及这枚玉牌的来历,全都倾诉出来。
她的叙述混乱又急切,但字字是泪,一个好好的弱女子却被逼至如此绝境。福伯脸上的疑惑渐渐散去,不由得怜悯起眼前这个坚韧的小女子。他弯腰伸出双手,先稳稳地扶住了梦卿卿,劝慰道:“姑娘,地上寒凉,先起来说话。”
福伯的声音沉稳有力,梦卿卿被他搀扶起来,双腿依旧发软,只能靠墙勉强支撑。
福伯的目光这才落在那枚玉牌上,仔细端详,当他看到背面的祥云图样时,眼睛明显出现了变化,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
那震惊来得突然,剧烈,以至于他一向沉稳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梦姑娘,”福伯的声音变得低沉,慎重道:“此事非同小可。你随我来。”
他不再多问,转身对旁边的仆役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将菜车推进府,然后示意梦卿卿跟上。
梦卿卿心中惊疑不定,想着难道他认得玉牌?认得祥云?但这丝疑虑很快被巨大的希望冲散了,因为福伯没有赶她走,而是带着她进府了。
她连忙擦干泪水,跟在福伯身后穿过那道小角门,来到了门内。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狭窄的巷道,没有泥泞的土路,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小径,蜿蜒通向幽深的内院,两侧种植着名贵的花木,初绽的嫩芽透出薄薄生机。远处可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在薄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静谧恢弘。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与喧闹的乌衣巷里终年不散的药味和潮气截然不同。无形的差距感袭来,梦卿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脚步也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惊扰了这片宁静的奢华。
福伯步履沉稳,带着她绕过几道回廊,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
院里栽种着几竿翠竹,郁郁葱葱,一座小巧的假山旁引着一弯活水,环境清幽雅致。他推开一间厢房的门,里面陈设简洁,干净舒爽,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姑娘暂且在此歇息,洗漱一番。”福伯指了指房内,“稍后会有丫鬟送来热水和干净衣裳。老朽需先去禀告我家主子。切记,在此安心等候,莫要随意走动。”他语气温和,反复叮嘱道。
“嗯,知道了,谢谢您。”梦卿卿点了点头。
福伯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梦卿卿疑问道:“可还有什么嘱咐吗?”
福伯摇摇头,最终什么也没多说,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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