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泉小时候很怕自己突然莫名死去,就因为爷爷从外地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件新的皮夹克,三年级的他许下了平生第一个愿望,让他活到冬天,至少穿一次那件崭新的全村唯一的皮夹克,那样他一定成为一个听父母话、不欺负弟弟的好孩子。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不但活到了冬天,还把那件皮夹克穿得到处是洞也舍不得丢,他却忘了自己许下的承诺,还是不听父母的话,常常打弟弟。
高中离开孙青阳的那段时间,他觉得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就祈祷命运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一次,他一定抓住,再不放手。命运怜悯了他,后来他不但再次见到了她,还和她同班复读了一年,甚至青阳还接受了他表达爱意的信。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把握住。
他第一次高考前,弟弟丢了,进入高考倒计时,最紧张的时候,他得了鼻炎,头开始胀痛,开始时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感觉惶惶然如终日到来,难以集中精力学习,难道自己就这样劳累而死?他又祈祷上天让自己活到高考,不求成绩,只求经历,起码不至于倒在球门前而被人笑话。他自我承诺的条件就是以后一定善待自己,绝不熬夜读小说,好好吃饭,不再省下伙食费去乱买书。
后面的两年他确实没有熬夜读小说,净熬夜背书备考或者写情书了;也没有省伙食费去乱买书,因为没有时间看,习题都做不完。他挣扎于复读的泥潭,背着被人耻笑的压力,却是离孙青阳最近的两年,一年是物理距离,一年是心理距离。
人至中年,他再次想起来曾经的愿望种种,感觉命运还是对自己不薄,曾经的祈祷基本实现了。有一天,疲惫和失意的他在新闻上看到孙青阳名字的时候,那一刻时间都凝固了,他像疯了一样在各种搜索里不停地找细节,想验证他担心的多余,并安慰自己说,这个世界上重名的人那么多,一定不是她。但是他找不到任何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所有的信息基本上都是那几十个字的重复,一张正面照片都没有。此时他知道再像小孩子一样祈祷很可笑,他也不会再次那样轻易自我承诺,他心里只是一直默念一句话:如果孙青阳受到了丝毫的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好像并没有在意是否被他原谅,依旧时光匆匆,而他依旧等待着答案。慢慢地,新闻也成了旧闻了。
还是从头说起吧。
陆铭泉长大的这个地方,既无大山大河,又无文化古迹,光秃秃的,除了一望无际的庄稼,啥都没有。这里是几个省交界之地,缺少归属感,风俗杂乱,民风多元,淳朴有之、彪悍有之,奸诈有之,浮躁有之,但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并不为外人知,像被遗忘在的历史空隙里,在角落里默默生存。铭泉从小没有出过县城,只在高中去过一次市里。他所在的村子极小,小到连学校都凑不够一个班的人,四个年级挤在两个教室里上课,没有五年级。所以铭泉的五年级只能换一所小学继续读,实际上他也是被阉村小的最后一届学生,之后学校因为唯一一位正式工教师退休了,两个民办老师都是教语文的,找不到数学老师了,就被取缔了。两位民办教师本来都想当校长的,就这样被无视地失业了。其中一位是村支书的老婆,不甘心就这样耻辱地下岗,就自己在家办幼儿园,因为幼儿园不用教数学。村里人不知道幼儿园里教什么,只知道是玩的地方,村里最不缺的就是玩的地方,一堆羊屎球就够一个娃玩半天,何必花钱,所以没有人去。铭泉是直接上的一年级,屁都不懂,被打的放屁都疼的时候,他就啥都懂了。学校甚至村里各家最通用最流行也是认可度最高的教育方式就是打,只要敢打,没有学不会的知识。家长见到老师就说,使劲打啊,不好好学往死里打,打死他活该。村支书老婆还有一个绝招,令人闻风丧胆,就是拽耳朵,拽得脚快离地了,尖叫着给拖出去站门口暴晒,这个村的孩子长大后都有一个生理特点,耳朵长而大,耳垂肥厚,很有福像,这是被拽后耳朵自我保护性生长的缘故。
陆铭泉五年级开始到隔壁村读书,一下子见到了五十多人的班级,等于他原来学校的总人数。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小村来的,没当回事,都欺负他们,女孩子要被无缘无故地摸一下头发,反应大了就更被报复,往桌洞里放癞蛤蟆,被吓得大哭。陆铭泉穿了一双爷爷寄过来的新运动鞋,被癞头看到了,跑过来无缘无故往新鞋上踩一脚,铭泉就忍到,他不敢对抗癞头他们,这群在上学路上解剖癞蛤蟆的家伙,他和村上几个一起上学的伙伴觉得他们很恶心且残忍。这种情况一直到期中考试,铭泉让他们所有人大跌眼镜,他的语文考了第一名,全校轰动,大家才问起铭泉:你们小村原来的学校是什么样的神奇学校。当铭泉说学校两间教室、三名老师、四个年级、五十多个人的时候,大家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两个教室装四个年级,怎么上课?一个老师先给教室中的其中一个年级讲课,另一个年级做作业,然后交换,铭泉淡淡地回答。那不乱?不乱!
后来的一段时间,铭泉在校内走到哪里,都被指指点点,他模糊能听到别人说的第一名的话语,癞头他们没敢再欺负他,怕被老师收拾。
原来的语文第一名是个女孩,很漂亮,叫陆佳晴,现在是第二名,铭泉感觉很抱歉,到这里只是为了有书读,并没有想当第一名,但是当了第一名感觉也不错,起码没有人敢欺负他,这是最现实的好处。因为这个事件太轰动,第一名、第二名被人在口头传多了,好事的癞头他们开始编一些并不顺口的顺口溜在校园喊,“第一名,陆铭泉、第二名,陆佳晴,他们俩,是一对”。铭泉当然没有意见,谁让陆佳晴那么漂亮,但是有一个问题,因为他们都姓陆,陆姓在明代搬到此地,繁衍生息,铺蔓好大一片,一直被视为一家,关键是陆佳晴辈分高,按规矩该叫姑姑,但是好事之徒没有人在乎和考虑这点。
陆佳晴和多数成绩好的女孩一样,害羞又矜持,从不和男生说话。尽管大家这样喊,但是她除了听到他俩的顺口溜红脸跑走时嘴里说一句“滚蛋”以外,仍然没有纠正什么,也没有像班上的有些女生一样,动不动告老师。而癞头看到她这样,就像做游戏得到了互动,更加变本加厉了。铭泉不知道她的心思,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待他,但是他自己也觉得癞头太讨厌,这样让陆佳晴难为情,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但是他又不敢挑衅癞头。都怪自己,如果自己不考第一名就不会有这些事。铭泉从来没有许过关于改善和陆佳晴关系方面的任何愿望,他知道那样没有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这个女孩子,她乖的让人心疼。
或许是强烈的不满刺激了他,有一天他在癞头疯跑打闹的时候,偷偷地躲在墙角,在癞头跑近来时,狠狠地撞了上去,他用头撞上了对方的头,自己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癞头没啥事,铭泉却撞破了额头,鲜血从额头流下来,铭泉看不到,不知道场景瘆人,但有一会儿他确实担心自己流血多了会死掉,可是看到陆佳晴关切揪心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值了。因为是装作无意撞的,所以癞头也没有追究,况且班主任因为这次的事件做了系统的安全教育,话里话外都是要保护好第一名的意思。铭泉小时候个头不高,眉清目秀,因天性懦弱,性格急躁的缺陷便被遮盖了,看不出太大的缺点,遂招人喜欢,成绩好的时候老师理所当然地捧着他,就是后来初中、高中成绩不好了,也总有老师关注和鼓励他,比如在发考卷通报成绩的时候,一位年轻漂亮的初中女数学老师就用带着点责备的温柔话语对他说:要努力呀,铭泉。他羞愧地接过试卷,在班级里所有惊讶目光的注视下红了脸,都记不得自己怎么回到座位的。虽然这句话也算是责备和提醒,但感觉比考第一名还让人羡慕,班里暗恋女老师的一帮男的,一个个眼红不已。没道理呀,大家遂认为那老师是他的亲戚。这位漂亮的老师命运凄苦,不几年丈夫因车祸永远离开了她和孩子,她悲痛异常,一度不能正常教学。铭泉听说这件事时已经离开了那所衰败的乡镇中学,在县城读书,他内心无比疼痛,却只能在内心默默祝福,后来他打探到女老师离开了学校,去了外地。
五年级的陆铭泉觉得他对佳晴的感情是真挚的,和大人们的爱情没有区别,这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内心充满了奇妙的温柔感,上学和放学从她家门口经过时,总是找机会往她家院子头瞅一眼,幻想着和她种种偶遇的场景,该如何打招呼,如何对话,好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感,有两次确实偶遇了,佳晴却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只是加快脚步走掉了,脸或许是红着的。他也像解脱一样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更紧张。他们之间因为顺口溜的原因,碰上一直都尴尬,持续了小学后面的这两年。
铭泉四十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佳晴,是他唯一一次梦到她,梦里他和佳晴都从外地回到了老家,二人在路上偶遇,羞涩但能畅快地交流,说的都是在外地的种种无奈和辛苦,表露了疲惫和思乡之意,梦里的铭泉变得勇敢,问她还走不走,她说不想走了,你呢?铭泉苦涩地笑笑,心想我愿意为你留下,可是怎么留得下呢?漂浮半生,已无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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