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背离

山崖上,一轮圆月好似占据了半边夜空。

纪元徽事先在此搁了张方桌及两把木椅,桌上还摆了一套壶杯。

这原是纪玢誉的一贯作风,所以当纪玢誉赴约来此,从不远处瞧见纪元徽坐在桌前品茶时,心里有种莫名而诡异的熟悉感,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可他深知,纪元徽与他绝非同类人。

他缓步走近,虽已入秋多时,他手里却握有一把未开的扇子。

纪元徽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心下甚是了然。

纪玢誉淡笑道:“等久了?”拉家常似的口吻,极随意地入座。

纪元徽顾自给他倒了杯茶,将茶杯往对面推了推:“尝尝。”

纪玢誉长眉微挑,却没多犹豫地喝了,仍旧笑道:“顶好的雨前龙井,便是落云轩内,也寻不出比这更好的了。”

听闻“落云轩”三个字,纪元徽神色微一变,又从容自若道:“可惜未配小食,单品茶,似是少了些什么。”

纪玢誉执扇指月:“此情此景相依,谈何欠缺?”回手一转,“若非要论及美中不足之处,也只能说若再有琴箫相伴,此夜便更是难得了。”

纪元徽谦逊一笑道:“我行事一贯不如你周全。”

纪玢誉却一针见血道:“只是有心或无意罢了。”

纪元徽眸光一凛,凝视纪玢誉平静如水的脸,到底是敛了笑意:“我一直不明白,这些年来你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

他这话一出口,局面就变得不一般了。

只是纪玢誉心下虽纷乱如麻,面上去仍淡淡的,就好像纠结成团的那颗不是他的心一样,他置身局外,冷淡地看待他人与他自己。

他道:“许多事本不必挑明,稀里糊涂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何尝不可?”

纪元徽冷笑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伤害了所有与你亲近之人,包括你自己,可你,却像是浑然不觉。”

纪玢誉凌乱的内心骤然一空,神色却没什么变化:“聚散终有时,后会亦有期,我不过顺意而为罢了。”

纪元徽唇边的笑意变得有些狰狞:“你知不知道你越是持有这种仿佛看淡一切的态度,就越是可恨。”他不觉攥紧了拳头,手边的茶杯摇摇欲坠,“若你当真满不在乎,大可不必牵涉其中,可你偏偏害人害己,做了杀人的刀,即使你也是受人利用,即使你本是一片好心,即使这些年来你也不得安宁,我也没有办法原谅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很清楚过往的因会造成今日之果,一直在忍耐与等待的人绝不只有我。可你却始终不动声色,像位于神坛之上藐视众生,似把他人都当了傻子。”

这番话他想说又不想说,像是酝酿已久,又像是不得不说,可无论是说的过程中还是说完之后,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无法自控的小丑。

纪玢誉越是表面上无动于衷,纪元徽越是内心崩溃万分纠结而又无奈。

彼此沉默了一阵后,纪元徽忍住哽咽道:“纪玢誉,我真的会杀了你。”

纪玢誉端详他年轻的脸庞,镇定道:“我自然明白,你约我来,又预先命人为我疗伤,无非是想与我公平对战罢了。”

纪元徽哂笑一声:“你果然早就猜到了,方淼是魂幽族的人。”又见纪玢誉默然不语,隐隐恼恨道,“可过往之事,你就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你几时变得如此惜字如金了?”

崖上秋风像一条通体是毒的蛇,肆无忌惮地钻入人心之中,噬心蚀骨。

纪玢誉已然复原的心脉好似再度出现裂缝,几乎难以维系,可他只是平静地望着纪元徽,轻叹了口气道:“诚如你所言,我知道,我都知道。”

只这一句,纪元徽便险些掀桌而起。

纪玢誉低了低头,复又抬起:“那本《玄霜诀》是我亲手给你的,可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那是假的。有人借我之手加害于你,可你一直隐忍不发,我也只好配合。”

纪元徽狞笑道:“幼时我与你并未多亲近,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有防人之心,这才中了圈套,险些变作个残废。若不是我娘亲从你口中得知循悟法师当夜恰巧途经良城的消息,她怎会孤身前往,惨遭不测?但也正是因此,我离开良城去到寻梦山下为她守孝三年,期间我阴差阳错遇上魂幽族人,这才发觉我体内真气混乱,倘若再将那《玄霜诀》修炼下去,便侥幸留得性命,习武一途也必定葬送。”

这些事情他明知纪玢誉早已晓得,却还是忍不住都说出来,也许他和纪玢誉之间最欠缺的,便是互相坦白。

纪玢誉沉静地听他说完,只道:“从前种种,确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我如何偿还,我绝无怨言。”

“偿还?”纪玢誉心潮起伏不定,周遭山石竟因此而隐隐颤动,“从前我受的苦,还有我娘的命,你还得起吗!”

他一跃而起,迅速退开半丈远,那方桌椅壶杯皆已碎裂,纪玢誉也已弹身而起。

纪元徽遥遥向他道:“若你亦属无辜,你可曾查明真相?”

这是他给他最后的机会。

纪玢誉却古井无波道:“不曾。”

纪元徽的拳脚如疾风骤雨般飞掠而来,纪玢誉不敢轻敌,全力应对。或者说,他不是不敢,而是为了纪元徽,他必须全力以赴。

可这算什么?

一个无意求生之人,为了达成要夺他性命之人的心愿而拼尽全力与之抗衡;另一个明知对方心甘情愿以命抵命,却要大费周折地为他治伤以求公平。

可这事哪来的公平?

纪玢誉的若水诀由于种种原因至今未能突破最顶层,其中不乏纪元徽暗中捣鬼;之于纪元徽,这几日里为给柳云疗伤,他委实耗费了太多功力,此时此刻的他绝非全盛时期。

况且,此战本不必有。只要纪元徽一句话,纪玢誉便会立刻受死。为此,纪元徽暂时停手,而远观者只听得一阵波澜壮阔的连环爆炸声戛然而止。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纪元徽肃然对纪玢誉道:“你当真想死?”

纪玢誉抿唇笑道:“如若命丧你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纪元徽眸光越发狠厉:“难道你活此一世,竟是别无所求?”

纪玢誉微微怅然道:“于心不安地活着,却有什么意思。”

纪元徽的右手手掌之上,仿佛聚起一道璀璨的光,可堪与星辰比拟:“那么,念在你我叔侄一场,我也算是成全你了。”

停云落月,他自创的招式。

纪玢誉已然琢磨不清他的身影,他就好像斑驳树影般重重叠叠,若隐若现,可他心里依然水波不兴,既没有恐惧不安,也没有期待与释然。接受这一切,接受即将到来的所有事,人死之后会如何?轮回转世也好,随风散了也罢,左右都逃不出一死。

从前许多事发生之时,他也曾感到懊悔与无比的痛心,他也想问为什么要利用他,拿他做杀人的刀。纪元徽年幼时,他也不过十来岁,纵使自立自强,到底涉世未深。他从来不想害人,他也曾对纪家有过期许,可都无一幸免地变作失望罢了。后来他另立门户,却终究躲不过朱雀门。

他是在纪元徽同他日渐亲近之后才晓得那些事的,连井梧都多番提醒过他,他却还曾一味地相信,纪元徽是真心眷恋他这位叔叔。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他虽执迷不悟,但至少还能熬过四季之中无数个难眠之夜,想来自欺欺人也有自欺欺人的好处。

不然他总是在想,纪元徽的娘亲听闻有位循悟大师途经良城之后若不是恰巧碰上了他,竟不顾体面地拉住他衣袖更不依不饶地请他帮忙打听,他绝不会也没有机会说出“城北祈福寺”那五个字。

只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纪玢誉一直愧对纪元徽,无论是差点害他根骨尽残还是间接害死了他的娘亲,他都无可弥补。这些年来还一直听纪元徽恭敬有礼地唤他一声小叔,他委实没有脸面。

可就在死亡的威胁步步紧逼,他依然气定神闲的刹那,他多年来专注修炼的功法竟然突破了。他一直堪不破的若水诀第九层,竟就这么轻易地好似自然而然地流转全身,如同他本属的血液循环往复。

这算什么?

纪玢誉简直哭笑不得,难道要说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么?偏偏是在这将死之际,他的武学功法竟似水到渠成般登顶。

为什么?

为什么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拥有?为什么在他时日有余之时无论付出多少心力都得不到?为什么他所仅有的东西通通都留不住?

他所求不过世间一丝温存罢了!

可他这许多年来,却活得如此痛苦!倘若他甘做小人,坏事做尽也便罢了;亦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也可摆脱心灵深处那点愧疚与自责,可他偏偏做出个淡如清风的样子,忍下心底里的煎熬折磨,从而矫揉造作地活着。

他这样一个人,是何等的卑劣啊!

师栩栩若不是看透了他这个人,又怎会弃他而去。他此生唯一深爱师栩栩,却何来脸面娶她为妻?相爱之人不能相守,终归都是有难以诉之于口的缘由。

到头来他只能祝她幸福,而后继续没皮没脸地赖活在这世上。

纪玢誉本已放弃反抗,可体内炽热的力量几乎是自发地喷薄而出,迫使他不得不发出一声嘶吼,将全部的力量如雄狮般施展而出。

那似乎是他苦苦压抑多年终于得到释放的灵魂,朝着天际伴随着奔雷之势狂奔而去。他本是宁玉般的翩翩公子,所练之功法也注重于杀人无形。可这一刻,他好似以身遮月,再不掩藏,势将所求化为己有。

可惜的是,他之所求从来不是好好活下去,而他所面临的对手又偏偏是纪元徽——他此生最不知该如何面对之人。

这一场战斗从一开始,他就注定败北。

唯一可幸的是,纪元徽并未叫他失望。

纪元徽的武功属火系,本该为其所克,可当他觉出纪玢誉刹那间的不同,当他看到纪玢誉终于不再自我囚禁,宣释出真正的力量时,他没有半分小觑,而是将魇戍临终前传给他的武功施展得登峰造极。

纪玢誉虽是势不可挡的水狮,可他,却是至高无上的火凤!

“不要!”

一道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划破夜空,熟悉而又刺耳,仿佛远在天涯,又仿佛狠狠刺进血肉,穿心而过。

自叶音执将柳云带到这寻梦山上,柳云便一眼瞧见山巅之上两相交手的纪元徽和纪玢誉。她心急火燎地飞奔而去,可到底是晚了一步。

火凤与水狮经过猛烈的撞击尽皆散去,天地都为之动荡,虽仅一瞬,却也足矣。

纪元徽安稳落地,可迟迟未回身相望。

柳云受阵势波及而向后跌了个跟头,腰上层层缠绕的纱带立时侵染鲜血,可她丝毫不顾伤痛,咬牙爬起来,踉踉跄跄向纪玢誉靠拢。

“宗主…宗主…”柳云将瘫倒在地的纪玢誉搂入怀中,沾了沙土的手颤抖着拂上他满是血污的脸,泪已决堤。

纪玢誉感激地看她一眼,却仍对纪元徽道:“看来从前我对你的许多担心,都是多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人情世故,倒显得滑稽可笑了。”

纪元徽这才缓之又缓地转过身来:“你曾待我的好,我都记着,若你还有未实现的心愿…”

纪玢誉竭尽余力抢过话头:“照顾好她,至少,保她不死。”

泪水已模糊了柳云的双眼,她却唯有不知所措地连连呼唤:“宗主,你不会有事的宗主,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宗主…宗主…”她轻轻晃动臂膀,可纪玢誉却仍在她臂弯之中合起了双眼。

直到这一刻,井梧才一步一顿地从旁走来,两腿像有千斤重。他推开柳云,将已咽了气的纪玢誉背在背上,经过一脸愉快表情的叶音执时,他短暂站定,却看也不看他,只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叶音执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道:“也罢,你走吧。”

井梧举步走远。

柳云却深深不解,恩、断、义、绝?她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井梧和叶音执之间哪来的恩,哪来的义?她正要追赶纪玢誉而去,纪元徽却自她身后勾过她的腰肢,纵身一跃,便似飞上云端。

柳云四肢垂落,泪眼涟涟地直望向纪玢誉再无生机的身影,心中之痛远胜刀绞。纪元徽揽着她,就像揽着一个绵软的包袱,两人目光背离,犹如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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