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虽与世隔绝，但孙悟空总能捣鼓些人间的新奇玩意儿回来。近来，他带回一件名为“平板电脑”的法器，说是能知天下事，观千年史。
嬴政起初对此等“奇技淫巧”嗤之以鼻，但耐不住孙悟空整日在他面前划拉，某日终于忍不住凑过去瞥了一眼。这一瞥，便再难移开视线。
屏幕上，不再是竹简刀笔，而是流光溢彩的文字与图像。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秦始皇”，但与他记忆中后世史书的记载截然不同。
那些曾经牢牢钉在他名字上的“暴君”、“焚书坑儒的独夫”，旁边开始出现“伟大的奠基者”、“旷古烁今的变革家”等字眼。人们开始详细剖析他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的深远影响，赞叹兵马俑的雄奇，甚至为他求仙问道的行为赋予了“探索生命极限”的浪漫色彩。
更让他愕然的是，那些流传后世的帝王画像中，那个臃肿肥胖、面目阴鸷的形象，逐渐被考古复原的、更接近他青年时期锐利挺拔的样貌所取代。评论里充斥着“始皇陛下好帅”、“这才是千古一帝该有的样子”之类的惊呼。
他甚至看到了“梦男”、“梦女”这样的新词，意指那些对他抱有倾慕幻想的男女。看着那些大胆直白的“表白”和基于他生平创作的各类故事，嬴政心情复杂，既觉荒谬，又有一丝……被漫长时光终于正名的微妙快意。
“嘿，老赢，你看这个！”孙悟空凑过来，手指一点，调出另一个界面。
上面赫然是“孙悟空”三个大字，配着他毛脸雷公嘴的经典形象。下面介绍写着：“古典神话名著《西游记》核心人物，反抗权威、追求自由的象征……”
嬴政挑眉：“看来，也有精怪耐不住寂寞，将你的事迹泄露了出去。”
孙悟空嘿嘿一笑，浑不在意：“俺老孙行事，何须遮掩？不过你看下面，他们都当俺是编出来的人物哩！”
果然，在大多数认知里，孙悟空是与哪吒、杨戬并列的“虚拟角色”。时代彻底落幕，神佛隐退，那段真实的、波澜壮阔的取经历程，在凡人眼中已成了真假难辨的神话传说。
然而，更让嬴政哭笑不得的还在后面。
他随手翻看，竟发现有不少人打着“秦始皇”的名头，在一些“直播间”里，用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帝王画像，操着奇怪的口音，说着“朕，秦始皇，打钱！封你做大将军！”之类的话。底下竟真有人嬉笑着打赏。
更有甚者，他还看到一些极其荒诞的图画和短文，描绘着什么“秦始皇骑北极熊征战四方”、“秦始皇用和氏璧召唤外星人”……
“岂有此理！成何体统！”嬴政看得血压升高，感觉比当年看到胡亥败家时还要窝火。他嬴政一生功过，岂容后世如此戏谑消遣？
孙悟空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哈哈哈！骑北极熊？亏他们想得出来！老赢，你这人气可以啊，都成‘梗’了！”
“梗？”嬴政皱眉，这又是什么怪词。
“就是……就是大家都觉得好玩，拿来开玩笑的东西。”孙悟空努力解释着，眼看嬴政脸色越来越黑，赶紧转移话题，“诶，你看这边，还有好多人给咱俩编故事呢！”
他点开一个标签，里面竟是各式各样的文章和图画，将秦始皇与孙悟空凑在一处，情节光怪陆离，从并肩作战到……纠缠不清。
嬴政看着那些比当年蒙恬的“谬论”还要直白大胆百倍的描述，耳根竟有些发烫，斥道：“胡闹！简直是胡闹！”却也没像当初那样暴怒，只是别扭地移开了视线。
孙悟空凑近他，金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压低声音问：“喂，他们说咱俩是一对儿，你怎么看？”
嬴政心头一跳，面上却强自镇定，甩袖道：“朕看你是闲得发慌！与其看这些无稽之谈，不如去练你的棍法！”
说罢，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起身，走向水帘洞深处，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平日快了几分。
孙悟空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得意地啃了一口桃子，晃着脚，继续津津有味地翻看起那些后世之人为他们编织的、虚实交织的幻梦。
原来，青史不仅可以被改写，还可以被如此生动地、甚至有些荒唐地……铭记与延续。在这信息爆炸的“赛博”时代，千古一帝与齐天大圣，都以一种他们从未想过的方式，获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
这一日，花果山上空风火轮呼啸而至，哪吒带着一身火气与郁闷，重重落在水帘洞前。他黑着脸，混天绫都仿佛失了光彩。
“气死小爷了！”哪吒一脚踢开一块山石，对着迎出来的孙悟空和嬴政抱怨，“现在人间不知怎地，拍了个什么电影，把我编排成一个黑眼圈、到处惹祸的‘魔童’！还、还跟那条死龙成了朋友？！简直岂有此理！我最讨厌龙了！”
他说得咬牙切齿，显然是联想到了当年抽筋扒皮的旧怨。少年神祇的骄傲被这“魔化”和“洗白”的改编深深刺痛了。
孙悟空正拿着平板电脑翻看，闻言乐了，把屏幕转向哪吒：“俺刚瞅了眼，是挺火的。说你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也不行！”哪吒抱臂冷哼，“小爷我天生神胎，莲花化身，光明磊落，才不是那副顽劣模样！”
一直在一旁安静看书的嬴政抬起头，淡淡道：“后世演绎，多有杜撰。朕不也被编排得时而英明神武，时而昏聩肥胖么？何必在意。”他如今倒是看开了不少。
孙悟空跳下石头，走到哪吒身边，揽住他的肩膀，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历经沧桑的通透：“三太子，别急着生气。俺老孙问你，若你生来并非灵珠转世，也无李靖那样的父亲，更无乾元山金光洞的师承，只是一个被乡邻畏惧、被命运贴上‘妖魔’标签的孩童，你待如何？”
哪吒愣住了，火气稍减，陷入思索。
孙悟空继续道：“版本有很多。有闹海屠龙的你，有割肉还母的你，有肉身成圣的你，自然也可以有……在另一个故事里，不愿意向命运低头、最终打破偏见的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许，都是你。就看你自己，心里最认可哪一个了。”
这番话如同清泉，浇熄了哪吒心头的部分怒火。他沉默片刻，脸上的倔强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了然。他抬眼看了看孙悟空，忽然岔开了话题，语气别扭中带着一丝真诚：“罢了。说起来，小爷我倒挺喜欢看那部《大圣归来》的。虽然里面的孙悟空跟你没啥关系，但……他被打落凡尘、失去法力后，重新找回自己的那股劲儿，不赖。”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比较心：“比那部老电视剧里，整天被师父念紧箍咒、憋憋屈屈的孙悟空强多了！那版的孙悟空，倒有几分像我，天不怕地不怕，闹就要闹个痛快！”
说完，他也不等孙悟空反应，踩上风火轮，留下一句“走了！”，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云端。
孙悟空站在原地，挠了挠脸，对嬴政笑道：“听见没？他说俺老孙憋屈。”
嬴政放下书卷，唇角微扬：“朕倒觉得，那‘憋屈’的孙悟空，更像是个被迫戴上枷锁、却始终未曾真正驯服的……你。”
孙悟空闻言，金睛一亮，哈哈大笑起来，声震山林。
-
孙悟空这几日有些闲得发慌。
他躺在云头上，看着在水帘洞旁临摹碑文的嬴政。玄色深衣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因为魂体凝实，恢复了青年样貌，那眉宇间的锐利与沉稳交织，侧脸线条在花果山氤氲的灵气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孙悟空歪着头，火眼金睛眨了眨。他见过蟠桃宴上翩跹起舞的嫦娥，见过女儿国主那含情脉脉的眼波，也见过四海八荒各色妖仙精怪，美的、媚的、清冷的、娇艳的……可看来看去，他还是觉得，眼前这个拧着眉、抿着唇、一脸“生人勿近”的嬴政，最是顺眼。
尤其是……他这个头。
嬴政身量极高，在普遍不算高大的人族中已是鹤立鸡群，如今魂体状态更显修长挺拔。孙悟空盯着他那比例极好的身形，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天庭那个傻大个——巨灵神。
当年在南天门外，那巨灵神也是这般高大，被他耍得团团转。一想到此，孙悟空玩心大起。
他一个筋斗悄无声息地翻到嬴政身后那棵最高的古松树梢上，蹲了下来，从这个角度，正好能俯视着嬴政的头顶。乌黑的发丝束得一丝不苟，戴着简单的玉冠。
嗯，从这个角度看，这皇帝老儿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孙悟空龇牙一笑。
嬴政正专注于笔下的篆字，忽然觉得头顶上方有道视线，灼灼的，让他无法忽略。他笔锋一顿，抬起头，正好对上孙悟空那双在树影间闪着促狭光芒的金睛。
“……”嬴政眉头立刻蹙起，“你又发什么神经？下来。”
孙悟空非但不下，反而在纤细的树枝上晃了晃，得意道：“俺老孙就喜欢在这儿，视野好，看得远！”尤其是看你，他在心里偷偷补充。
嬴政看着他那一副“俺就喜欢你看不惯又打不着俺”的惫懒模样，心头那股熟悉的火苗又蹭蹭往上冒。他放下笔，站起身，仰头看着树梢上的猴子。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孙悟空金色的毛发上跳跃，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实在是……欠揍。
若是往常，嬴政要么冷着脸不理他，要么直接呵斥。但不知是不是在花果山待久了，被这泼猴同化了几分，又或者是今日阳光太好，他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顽皮的念头。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脚边一丛不起眼的野花上。那花小巧，花瓣是柔和的浅紫色，在这仙山福地算不上稀罕，却开得正好。
嬴□□身，极其自然地折下最美的一小枝，指尖拈着。然后，他朝树上的孙悟空勾了勾手指，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下来，朕有东西给你。”
孙悟空狐疑地眨眨眼：“啥东西？又想骗俺老孙下去？”
“朕何时骗过你？”嬴政面不改色，“是好东西，你下来便知。”
孙悟空将信将疑，但又按捺不住好奇，终究还是一个轻巧的翻身，如一片羽毛般落在嬴政面前，凑过毛脸：“啥好东西？快给俺瞧瞧！”
就在他凑近的瞬间，嬴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精准地将那枝浅紫色的小花，簪在了孙悟空左耳上方、金冠与毛发之间的缝隙里。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他帝王身份截然不符的、恶作剧得逞般的流畅。
“……”孙悟空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触到了那柔软微凉的花瓣。
嬴政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头戴小花的齐天大圣。金色的毛发，亮晶晶的金睛，配上那抹恰到好处的淡紫，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又和谐的俏皮。
饶是嬴政一贯冷峻，此刻眼底也忍不住泻出一点真实的笑意，他轻咳一声，语气带着明显的揶揄：“嗯，甚好。花果山的美猴王，合该如此点缀。”
孙悟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他一把将小花揪下来，看着嬴政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笑意的模样，本想发作的脾气忽然就泄了气。他捏着那小花，瞪了嬴政一眼，嘴里嘟囔着：
“好你个赵政！竟敢戏弄俺老孙！”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把花扔掉，反而捏在指间转了转，然后出其不意地，以更快的速度，猛地将那小花又插回了嬴政束发的玉冠旁！
“嘿嘿，”孙悟空跳开两步，叉腰大笑，“要戴一起戴！这才叫有福同享！”
浅紫色的小花，颤巍巍地倚在帝王玄色的发冠旁，与嬴政那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嬴政身体一僵，伸手就想把那花取下来。
“不许摘！”孙悟空立刻指着他喊道，“谁摘谁是小狗！”
嬴政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孙悟空那副无赖又明亮的笑容，再看看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摘下花的触感，最终，那只手缓缓放了下来。
他顶着头侧那朵不合时宜的小花，面无表情地转身，重新坐回石凳上，拿起笔，继续临摹他的碑文。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暴露了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孙悟空看着他故作镇定的背影，又看看那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小花，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痒痒的，甜甜的。他忽然觉得，从高处俯视固然有趣，但这样平视着，甚至偶尔被他“反击”一下，好像……更有意思。
花果山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照着临摹碑文的帝王，和他发间那一朵小小的、属于齐天大圣的“战利品”。
-
水帘洞外，几只刚开灵智不久的小猴子凑在一起，抓耳挠腮，目光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瀑布潭边的两个身影——他们的大圣爷爷，正和那位总穿着玄色衣服、被称为“陛下”的人类并肩站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圣爷爷脸上带着他们很少见的、不那么闹腾的笑容，而那位“陛下”虽然依旧没什么太多表情，却也没有像对旁人那样散发出让他们害怕的冷气。
一只最小的猴子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旁边年长些的同伴：“吱吱，你们说，那位‘陛下’，到底是大圣爷爷的什么人呀？大圣爷爷对他……好像跟对别人不一样哩！”
另一只也连忙附和：“是呀是呀！大圣爷爷从来不会那么安静地陪一个人站着，还……还帮他摘掉头上的树叶！”
“还有还有！”第三只抢着说，“上次我看到，大圣爷爷把他最喜欢的那颗亮晶晶的桃子，偷偷塞给那位陛下了！自己都没舍得吃！”
小猴子们正叽叽喳喳讨论得热烈，没留意一只体型壮硕、面色严肃的老通背猿猴走了过来。他听着小猴子们的议论，眉头一皱，沉声喝道：
“都聚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大圣爷爷的事，也是你们能胡乱打听的？”
小猴子们吓得一缩脖子，吱吱叫着认错。
老通背猿猴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告诫：“那位陛下，是大圣爷爷的贵客，更是……故人。大圣爷爷如何待他，自然有大圣爷爷的道理。你们只需记住，对他要像对大圣爷爷一般敬重，不许放肆，更不许到处打听，听见没有？”
小猴子们连忙点头如捣蒜。
老通背猿猴想了想，又严厉地补充道：“还有，最近都给我老实待在花果山结界里修炼，少往人间界跑！你们这些小猴崽子，道行浅薄，不知人心险恶。如今山下那些人，看到我们这样的，可不会像以前那样叫我们‘仙猴’或者‘妖怪’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和后怕的表情：“他们现在有个地方，叫‘动物园’！专门把咱们这样的抓进去，关在笼子里，让一堆人围着看！不给吃饱，还不让回家！可怕得很！”
“动物园？”小猴子们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面面相觑。
“对！就是大牢！”老通背猿猴用力点头，加强恐吓效果，“比天兵天将的天罗地网还可怕！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所以，都给我机灵点，别给大圣爷爷添乱，也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好好在花果山待着，比什么都强！”
小猴子们被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抱在一起，再不敢对大王和那位陛下的关系有半分好奇，只剩下对“动物园”这个可怕地方的深深恐惧。
而潭边，孙悟空耳朵微动，显然将那群小猴子的议论和老猿猴的训诫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嬴政。
“喂，老赢，听见没？小的们都在猜俺跟你是什么关系呢。”
嬴政自然也听到了些许，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瀑布，语气平淡无波：“朕是你花果山的‘贵客’与‘故人’，有何可猜。”只是那“贵客”与“故人”四字，咬得略微重了些。
孙悟空嘿嘿一笑，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热气拂过他的耳廓：“那你想当什么？嗯？”
嬴政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没有回答，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目光依旧固执地落在飞泻的瀑布上，仿佛那水花里藏着什么绝世兵法。
孙悟空也不逼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花果山的阳光透过水汽，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落在一人一猴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