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缈原以为自己与妹妹落入魔窟再无出头之日,却没想沈霁初竟丝毫不嫌她乃戴罪之身,执意相助。
可苏家得罪了誉国公,而誉国公如今风头正劲,没有人会在这时触这个霉头。
此事万难,沈霁初力有不逮,苏云缈其实并不抱有希望。
直到那老鸨等人待她们姐妹二人态度热切了许多。
旁敲侧引了几次,她这才知晓,原来是沈霁初私底下使了不少银钱,与礼部打通了关系。
沈霁初出身寒门,无权无势,这一切定然有御史长公子在暗中帮衬。
她身陷囹圄,不知前世修了多大的福缘,才能得两位贵人倾力相助,原已绝望悲戚的心也重新蓬勃跳动起来。
半月后的一个深夜,早已歇下的苏云缈被窗外忽闪的灯光惊醒。
有人举着灯笼轻敲窗柩,随即老鸨刻意压低的声线响起,只比风刮过的声稍大些,催促道:“苏姑娘,快些出来。”
苏云缈披着衣裳匆匆开门,阴影处躲着个与她身形一致的女子,飞快地钻入了屋子。
还没等苏云缈反应过来,老鸨已麻利地给她系了斗篷,扣上一只帷帽。
“快走。”老鸨用手背推了推她,指着小路上一个东张西望的人影。
随着苏云缈走近,那怯怯的少女发出一声啼哭,扑到身前,紧紧拽着她的裙摆,“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要去哪?”
老鸨吊着眉梢嘘了声,神色紧张道:“别声张!御史长公子的马车就在后门,趁着现下没人,快些赶路。”
苏云缈接过老鸨手上那只灯笼,微弱的烛光勉强能照清脚底下的路,只是灯纱是红的,透出的光也红得瘆人。
老鸨虽收了好处,却不想冒险亲自送她们出去,交接好事项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云缈一手揽抱妹妹,一手高举灯笼,两人在幽暗的小径中穿行,耳边尽是嚓嚓的草叶摩挲声。
行至分叉口,左边几名护院正朝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直面撞上了,根本没机会躲藏。
而在墙边恰好有个男人大吐特吐,酒臭味冲天。
苏微兰皱着眉头向姐姐摇头。
犹豫间,护卫已走近,苏云缈心一横,将妹妹按在宽大的斗篷中,紧走两步到男人身后,佯装以掌轻拍他后背的安抚假象。
“大人您可好些了,待会奴婢再给您熬上一碗醒酒汤药。”
几名护院老远就闻到那股刺鼻的呕吐味,只听那妓子嗓音柔媚,略有些耳熟,目光下移,注意到地上一滩红红绿绿的呕吐物,纷纷捂鼻咒骂,谁也不愿走近查看,很快就转向了另一条路。
苏云缈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趁着那男人吐得人事不知,拽着妹妹飞快向老鸨指示的方向奔去。
临到后门时,那灯烛“嗤”的一声熄灭了,周遭黑沉沉的,门板上锁头空悬着,苏云缈伸手轻轻一拨,那锁芯直接开了。
苏云缈小心跨出去,又将门原样关紧,注意到街角处露出一辆两马并驾的靛色马车。
沈霁初一手按着轿帘,正焦急地望着这处。
两人汇合,说不出的激动喜悦。
苏云缈托着小妹的后腰让她先上车,随后握住沈霁初伸出的手掌,借力上跃,收力不及,猛地扎入他的怀里。
沈霁初为人正派,并不想趁人之危,只扶了一把她的后腰,待她稳住身形后立刻松手。
车厢内空间不大,三人同乘显得有些逼仄拥挤。
苏微兰牢骚了声,趴伏在姐姐膝头。
马夫一语不发地挥鞭,很快催动马匹赶路。
苏云缈心中七上八下的,始终不得安稳,一时担心车后有追兵,一时又怕沿途官差认出她们是逃犯。
她掀开软帘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沈霁初拦住了她,悉心安慰道:“不必紧张,御史长公子已为我们打点好一切,守卫查看过腰牌就会放行,且教坊司那处老鸨也能拖上两日,暂时不会有人发觉你被替换。你歇一会儿,咱们要赶去郊外的一处宅子,路途远得很。”
这些时日苏云缈脑中时刻绷紧了弦,现下安全逃出,只觉身心俱疲,困得眼皮子都在打架。
沈霁初温柔和煦的一番话比安神香还有效,苏云缈用仅存的气力向他轻轻点头,随后抱着妹妹靠坐在车壁上紧闭双眼。
身下马车车轮在平稳的大道上滚动,偶尔小幅颠簸,苏云缈这一觉梦多,醒来时脖子与腰间酸痛得厉害,抬手擦去梦中喜极而泣的泪痕,看到苏微兰还在睡着,这才放宽心地抿唇一笑。
对面的沈霁初一宿未眠,眼下乌青浓重,憔悴至极,见她苏醒,强撑着精神道:“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他伸手挑起软帘,倾泻而入的天光照出大片平坦的荒地,凡是触目可及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烟。
他们这次出来的仓促,没带任何行装,逃亡路上的吃喝便成了首要问题。
沈霁初听她低声问询,忍不住笑道:“这些御史长公子早已想到,都备好了,不用咱们操心。”
车夫吁了声,马车缓缓停靠。
苏云缈扶着沈霁初的手臂下车,待看清面前府邸全貌,不由吃了一惊。
起初沈霁初说要赶到郊外的宅子暂住,她便想那大抵是个简陋的农院。
不过是个容身之所,苏云缈并无挑剔的意思。
却没想,那御史长公子竟将自己的一处别院大方拿出来供他们躲藏。
三进的院子,红墙碧瓦,占地辽阔,装潢也格外精细富丽。
苏云缈对那位御史长公子的感激之情难以言喻,手抵着心口的位置半晌说不出话,泪水在眼眶内直打转。
她是朝廷的逃犯,如今身无长物,真不知如何报答沈霁初与御史长公子的大恩大德。
院里配了二十余名的小厮丫鬟,各列两队恭迎贵客,弯腰塌背地齐声行礼,绝不向他们脸上多瞧一眼。
这样的待遇让苏云缈想起从前在苏府的日子,奴仆成群,锦衣玉食,以她现在的身份,是绝无可能的。
经历过抄家入狱和花楼接客等境遇,苏云缈落下心疾,一只鸟雀的啁啾声都能引她猝然起身,喘息不已。
全凭沈霁初没日没夜地陪着她,细心开导,柔声劝慰,一点一点打开了她的心结。
“缈缈,待日子安定了,我带你到江南水乡去,到时你摇船,我网鱼,自食其力,过神仙眷属一般的逍遥生活好不好?”
苏云缈怎敢想,苏家满门获罪,她出自教坊司那样的腌臜地,名声不再清白,已连累沈霁初仕途无望,怎能再祸害他一世。
她轻轻推开沈霁初的手,真心实意道:“霁初,你在京中好不容易有了些人脉,你不必赔上后半生。”
外头的小厮正拿着扫帚清理落叶,那刷刷的声响由远及近。
沈霁初走过去关了窗,待室内归于安静,他怜惜地握住苏云缈的手,目光柔和地扫视着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容,心中酸苦,缓缓道:“我今生所愿就是娶缈缈为妻,缈缈不怪我趁人之危已是最大的恩典,怎还自轻自贱,你若这样说,便是将我的真心都践踏了。”
苏云缈哆嗦着嘴唇,下了狠力去掰他的手。
可沈霁初反而坚决沉稳地将她拥入怀中,忍着她推搡的力道默然不语。
苏云缈反抗的气力渐渐消失,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裳,哭得不能自已。
女子出嫁是一桩大事,苏云缈决定提前转告给妹妹。
苏微兰适应得很好,不同于刚脱困时的忐忑谨慎,不过半个月时间,她已将自己视为这处宅院的主人,熟稔地向下人们吆五喝六。
苏云缈进屋时,苏微兰正趴在炕上看话本,不时伸手抓一块盘子里的糕饼塞入嘴中。
听清姐姐来意后,苏微兰一骨碌爬起,皱眉问道:“沈霁初?那个穷酸家伙?他又没什么钱,以后既做不成官也没本钱做买卖,姐姐为何偏偏看上他?那个御史长公子待我们这样好,姐姐干脆嫁给他吧!”
“微兰!”苏云缈当即恼了,正色道:“我与霁初两情相悦,更何况他为了咱们牺牲良多,愿意娶我已属难得,咱们怎能嫌贫爱富?”
苏微兰咽下糕饼,不屑地撇了撇嘴,不久后又好似想到些什么,问道:“那咱们以后还住在这个宅子里吗?”
“当然不行,咱们身份敏感,不能停留太久,追兵迟早会查到这,况且这宅子在御史长公子名下,咱们不能贪得无厌,强占人家财产。”
住在三进院的大宅子,每日有丫鬟贴心伺候着,苏微兰早已乐不思蜀。
这下她听闻姐姐说还得逃亡到南方,一路上跟飞鸟般居无定所的,而后择选一处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里躲避追兵。
苏微兰崩溃了,连推带搡地将手边的东西都扔到地上,哭嚎道:“那还不如留在教坊司,至少有吃有喝不会饿死,什么自食其力、打渔为生,我呸!姓沈的说得好听,不就是臭要饭的吗!还不如乞丐自由呢,要去姐姐自己走吧,我要留在这!”
苏云缈难以置信地看着无理取闹的妹妹。
她何时变得这样寡义廉耻,贪图享受?
才在这宅子里住了小半个月,就忘乎所以,不知自己的身份了。
苏云缈死命咬着嘴唇,只觉有股火气直窜天灵盖,气愤得胸前剧烈起伏,但对着妹妹说不出什么狠话,起身便要走。
苏微兰见姐姐似是真的恼了,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拖住了姐姐的腿,哭求道:“对不起姐姐,我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才说了胡话,我错了,以后姐姐去哪里我就跟着一起,一定不再闹了,求姐姐原谅我。”
苏云缈恨铁不成钢地低头,瞧妹妹哭得涕泪横流,嘴里说着悔悟的话。
她最终还是心软了,蹲下身子在妹妹哭得一颤一颤的头顶上揉着,手下乌发也没有从前浓密油润了。
这些日子颠沛流离,十三岁的胞妹受尽苦头。
恶劳好逸不过是人的本性罢了,她怎能苛求年幼的妹妹。
“好啦,哭得跟花猫似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姐姐原谅你了,只是以后这种胡话千万不要再说了,很伤姐姐的心。”
苏微兰接过手帕擤鼻涕,连连点头赌咒发誓。
苏云缈与沈霁初的婚事就此定下,只是沈霁初不常在宅子里,他四处游走打探消息,以免追兵来个瓮中捉鳖。
待京中关于捉拿逃犯的布告落了层灰,无人再关心此事时,日子已过了几近三月。
夏去秋来,院里的几棵树接连染了秋色,金灿灿的叶片逐渐凋零,沈霁初才真正有了闲暇,开始认真谋划与苏云缈的婚事。
因苏云缈身份敏感,婚事不宜大操大办,沈霁初便择选了月中一个黄道吉日作为婚期。
待婚后两人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再一同启程南下。
这是沈霁初给苏云缈后半生的保障,也是立下患难与共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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