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苏云缈自戕未死,却失去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

她忘了苏家获罪那天,满府恸哭,苏父被判处斩立决。

忘了阴湿闷热的狱中,苏母服毒后溢出血丝的唇角和软塌塌的手臂。

也忘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毫无尊严地苟活着,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包括她视作最后救赎的恋人。

现在的她,只当自己依然是苏家鼎盛荣耀时,那个凛然高贵、千娇百宠的世家小姐。

不知对于她来说,算不算得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如今她身在陌居,无时无刻不盼着归家去。

可她伤势太重,莫说动身回家,就是连下地走路都艰难无比。

大多数时间里,她只能被迫躺在那,柔弱无依地让丫鬟精心伺候着。

裴铮并不常往那屋子里去,两人一见面,苏云缈就要问他许多难以应付的问题。

真相吗,有是有,自然不能与她道明。

编纂得天衣无缝的借口也有,裴铮稍加思索,就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但这件事不能由他亲自来说,要借着旁人的口,有意无意地透露给她。

室内茶香漫溢,裴铮从沉思中醒过来,丫鬟正巧上前添了第三次的茶。

近秋时节,阳光明媚,管事的从廊下走出,匆匆向这边赶来。

他先与坐在桌前淡然饮茶的裴铮躬身行了一礼,而后一五一十地禀告道:“小的盯完了全程,苏微兰进屋后与苏云缈谈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因苏云缈头疾未愈,精神困乏,苏微兰没待多久就出来了。”

裴铮拨弄着手底下的茶盏,翠碧色的叶片在水面上轻轻晃动,他没抬头,只问道:“苏云缈可信了?”

“苏微兰按照主子吩咐,一字未改地转述给苏云缈,只是那苏云缈从始至终也没说什么,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就连属下也实在看不出她的态度。”

既未表明态度,那就是还存疑呢。

想想也是,苏云缈久居于深闺之中,一向端庄守礼。

这么出格的事,她一时肯定接受不了。

若是轻易地信了,反倒显得假了。

裴铮先令人收了茶具,而后招来管事,叮嘱道:“让苏微兰时不时地去探望她,不必一直强调此事,也不用主动提起我,陪着苏云缈随意唠些家常就是,哄着她待住了,等我回来再定日后的事。”

他说完便扯了外袍往外走,搭乘早已备好的马车归京。

他在此处耽搁了太久,比原计划的时间多出三倍不止。

而京中又积攒了许多要事等他处理,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

只是他这一去就没了期限,忙得脚不沾地,用膳和就寝的时间大大缩短,偶有闲暇也是听着一旁属下事无巨细地禀告苏云缈近期动向。

譬如在各色稀有名贵的药材供养下,苏云缈的伤势渐渐痊愈,已能扶着丫鬟的手下地走路了。

只是她刚好了些,就迫不及待地频频到院中走动勤加锻炼,直至大汗淋漓方止住。

裴铮听到此处冷笑了声,纵使失了记忆,苏云缈也一心回家呢。

注意到裴铮脸色沉郁,属下提心吊胆止了声,直到裴铮向他不满地瞥了一眼,忙继续道:“只是苏姑娘还没好利索,一着凉风就气喘咳嗽,丫鬟们怕她留下病根,就不再答应她外出了。苏姑娘闲来无事,除却妹子来访,也只好看书打发时间。”

苏云缈这么不吵不闹的还真叫他倍感意外。

待他处理完要事往宅邸赶,已经快要入冬了。

四匹骏马撒开蹄子在平坦开阔的大道上疾驰。

几个月过去了,苏云缈依然没回想起以前的事,该说她不幸还是万幸呢?

身为犯官之女,能从此忘了人生最灰暗的时刻,重新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

裴铮想,苏云缈应对他感恩戴德才是。

就算她不接受这一切又如何?

裴铮选的这处宅邸远离城池,四周荒无人烟,苏云缈大病初愈,身子骨柔弱,仅凭她一人之力,是如何逃不出的。

马车缓缓停靠在大门处,守卫殷勤地搬着脚凳上前,却见车上的人一掀车帷,长腿迈下,稳稳当当地落地,再一回头,那挺括高大的背影早已走出了老远。

管事的追在裴铮身侧,气喘吁吁道:“苏姑娘刚用过膳,还未歇下。”

裴铮一只脚已踩在台阶上,离大门不过数步之遥,可在这一刻他忽然迟疑了,伸手摸了发冠和镶金嵌宝玉的腰封,略一思索,反倒忽然折身往回走。

这一变故令管事的摸不清头脑,就见大人沉着地吩咐他拿一身新衣裳来,越低调朴素越好。

管事的滞在当场,大皱其眉,上哪去给大人取一身合适的新衣,还要低调朴素?

可真难为死他了,最后没办法,咬咬牙,将夫人为自己置备的一身簇新的窄袖圆领锦袍呈了上去。

裴铮穿上这一身,风姿气度焕然一新,倒像个翩翩公子,前提是忽略他犀利冷肃的眉眼和颈侧狰狞如兽面的陈年伤疤。

他站在立镜前仔细打量了番,对这身装扮虽不太满意倒也聊胜于无。

待重新站在厢房门前,他敲了敲门,门内很快传了一声轻问:“是谁?”

裴铮下意识环顾左右,下人们已被他屏退,喉咙内却有些干痒,拳头抵住唇轻咳了声,他低声回道:“是我,阿厉。”

“进来吧。”

天气渐凉,窗子却都开着半扇,屋内洒着金灿灿的光,亮堂堂的。

隔着细密的珠帘,裴铮窥到贵妃榻上铺了柔软的芙蓉色厚褥,苏云缈手肘支在紫檀炕桌上闲坐无事,目光盯着窗边那台宝石象牙打造的盆景发怔。

数月未见,她的身子骨略见丰腴,额上留下一块淡淡的粉色伤疤,乌发绾作随云髻,垂髾编成几股细辫落于胸前,柔婉沉静。

裴铮视野里模糊了瞬,此情此景太过肖似记忆中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怀疑身处何间,今夕何年。

人迟迟未进来,苏云缈心生疑惑,向外看去,站在帘后阴影处的男人眸光流转,沉迷醉梦。

“怎么站在那不进来?”

苏云缈的一声轻问打破了梦境。

裴铮恍然回神,捞起珠帘,缓步而入,逐渐被屋内的日光所笼罩,沉郁锋锐的面容也一点一点暴露在她的目光中。

苏云缈望着他,处之泰然。

或许有些太过平静了。

在她柔和的注视下,裴铮来前准备的说辞都忘了个干干净净,胸臆间生出堵意,竟真沦为那个呆憨木直的家奴阿厉。

苏云缈坐正,双手叠放于膝上,宽大的月白素梅长裙底下仅露出一侧云履。

她认真地问:“二老在家中可好?”

裴铮想起,他这次外出用的正是归京探望苏父苏母的藉口,便答道:“一切安好,还问过小姐在这住得可习惯,身体恢复得如何。”

苏云缈柳眉舒展,终于见了笑模样,喜不自禁道:“爹娘还惦记着我吗?”

只是这股子高兴劲并未持续太久,苏云缈不知想到什么,垂了眼睫悲愁道:“女儿不孝,不能堂前尽孝,我并不奢望他们能原谅宽恕我的行为,待到年后,就先让微兰回家去吧,她并未做错什么,只是过于依赖我。”

说了这么多,却都是围绕着家人,只言片语都没给旁人。

裴铮只嗯了一声。

苏云缈听他声音沉闷了些,便抬起头重新看向他,轻声道:“你过来些。”

裴铮见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于自己颈侧,那处陈年伤疤竟又开始泛起火辣辣的痛感。

日光泼洒,他唯恐自己的局促会无所遁形,正想避开她的视线,却忽然见她素手朝他抬起,向下点了点。

原来是裴铮身形高大,而苏云缈又坐在贵妃榻上,一时看不清他颈侧情形。

裴铮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撩袍单膝半跪于榻前。

苏云缈惊讶地看着他恭谨地垂首在自己身前,似乎是裴铮会错了她的意思。

她将视线重新放在那狰狞可怖的伤疤上,细白手指拨开一角衣领,幽幽地叹息道:“我爹下手太重了些,大好男儿若是因此毁容岂不遗憾。”

指尖一触即离,苏云缈重新坐直。

裴铮起身,后退了一步,回到最初的位置。

“虽说这次我们二人都有错处,他却将所有气恼都使到你身上去了。只是我爹爱女心切,此事本又太过出格,希望你日后不要太记恨着他。”

讲到苏父,裴铮眼底泛起阴翳,翻涌着恨意。

可等他触及到苏云缈饱含愧疚歉意的目光时,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拒绝了,微微一笑道:“我又怎么会记恨岳父大人呢?”

这声岳父大人喊得坦荡自然。

苏云缈霎时红云飞上脸侧,双手绞在一起,喃喃道:“不要乱喊。”

裴铮敛下不快,说道:“我们已成亲,于情于理,我称他为岳父大人都不为过。”

苏云缈的脸色忽然一白,“可我都已不记得了!微兰早早告诉过我,说我与你生了情意,私相授受,被爹娘赶出家门,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这可真是我做出的事?”

“我扪心自问,在家中这十余年来一直恪守礼教,怎么会欺瞒父母与家奴接触?”

苏云缈沉浸于情绪中无法自拔,竟未发现裴铮的异样。

他落于身侧的拳头缓缓攥紧,狭长眼眸中闪过阴狠暴戾之色。

苏云缈这是不想接受这件事了。

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怪不得他了。

“阿厉,你是我院里的下人,我了解你,你踏实肯干,话虽然少,可人不坏,只是,你若让我短时间内接受,我忽然多出了一位夫君,这夫君还是曾经毫无干系的人,我实在做不到。”

是,高傲的苏家大小姐怎么会接受下人的感情,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个污点。

即使那下人已不同往日,有了身份地位权势,但在苏云缈看来,还是入不得眼。

裴铮垂眸,凉凉地盯着地面铺就的一方华丽绒毯。

那毯子颜色艳丽,极衬肤色的。

待苏云缈絮叨完,便将她直接按在毯子上好了。

他数月不沾苏云缈的身子,此时倒有了几分图穷匕见的意味。

“阿厉?阿厉?”苏云缈唤他,“你在听我说话吗?”

裴铮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我在听。”

甫一对上他幽深的眼眸,苏云缈略感不安,还是继续道:“我有个想法,先与你商量下。”

来了。

她下一句大抵就要委婉而不失轻蔑地拒绝他了。

一介家奴,怎配肖想金枝玉叶的小姐。

“我想,先留些时间让我适应下新的身份,我以前待在家中,被爹娘惯坏了,养尊处优,可能还做不好一名合格的妻子,让你受累督促我提醒我,若有不恭之处,还望海涵。”

苏云缈温温柔柔的声飘来。

裴铮瞳孔骤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可是在做梦吗?

便是梦,也从未这般美好。

他抬头,对上她温柔的笑颜,唇角勾起,应道:“好,莫说这一件事,往后就是一千件一万件,我都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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