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火舌炙热,厅堂的立柱不堪重负,一点一点断裂,倾斜。

沈义兰眨了眨眼,慢慢抬起头,道:

“......是杨絮点的火,杨絮给了革命军钱,我让沈家转变了态度。”

杨果儿刚刚吼完最后一句,就听到沈义兰这几句话,愣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师兄点的火给的钱.....师兄从头到尾都没有参加过革命军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利用——”

“.......有没有可能,只是你不知道?”

杨果儿又怒了:“我有麟城所有革命军线人的信息、动向,这里面,从来都没有我师兄杨絮!你到底想怎样?!赶紧给我走!师兄身上不能背一条命!!”

【回答错误】

【剩余次数:2;剩余时间:4分20秒】

到底哪里不对?

剩余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必须快点,答对这三个问题.......

沈义兰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咔嚓”一声,面前的立柱就要完全倾倒,焦黑的橙红的明亮的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他猛地冲过去。

在他踏进厅堂是那一刻,立柱倒下,一道火墙隔绝了杨果儿的惊叫怒骂。

他没有回头。

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再快......

民国十四年三月,发生了一件不算大的大事——

醉花楼头牌杨老板,长年苦练唱功,积劳成疾,出将次数减少;而价格,又翻了一翻。

老戏迷们怨声载道,却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买下票。甚至由于物以稀为贵,票越发难抢了。

只不过,同往常一样,在这抢票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游手好闲的士兵。

于是,城中又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说这杨老板哪里是身体有恙,分明是被黄白之物迷了眼;

还说他这是想为自己赎身,离开麟城,从此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不不不,你莫瞎说,何处可去啊!走不了几里路,就被不长眼的枪子送上天喽!

众人一听,深觉有理。那么杨老板又出不去,要这么多钱又有何用?

谁也不知道。

总之,三月末,真真正正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家掏了大半家底,赎了杨絮。

那一日,全城轰动。

人们纷纷丢了手中的家伙往戏院门口跑,猝不及防,见到了杨老板的真容。

少年肤白如雪,口若丹朱,凤眸中波光潋滟好似波点寒烟翠,眉心朱砂一点,衬得整个人仿若谪仙。

他任由掌柜的抱了好一会儿,杨果儿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他叹口气,拍了拍掌柜的背,轻声说:

“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掌柜的一拳锤上少年的肩,低声道:

“够了,加上你的这一份,我们的募捐超额完成了。去到沈家之后,万事小心,我们会在最后保住你——”

“我要去的不是沈家,是荣府。”

少年放开掌柜的,淡淡道:

“我要向荣桂讨我师父的债。”

秋木桃,南方革命军领袖之一。在一次外出联络任务中遇到军阀小型混战,被荣军阀的士兵抓来当做俘虏交差。甚至没有问他姓甚名谁,就一枪将人结果。

而被抓来的另一人靠秋木桃先前的帮助,趁乱逃走,将他死前攥在手里的铜钱带了回来。

那是秋老板家传的护身符,上面刻了一把精美的平安锁。

掌柜的看着他,心知劝不住,便深深叹道:

“你果然和木桃一模一样,沈家大少真是被你利用得明明白白......我给你的毒是无解的,用来自保也不亏。我等你,平安归来。”

少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道:“好——杨掌柜,记得少抽点烟。”

杨掌柜瞪了他一眼,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少年也就从善如流地走了。

就好像,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分就会是永别。

杨絮摸了摸杨果儿的脑袋,转身走下台阶,迎上了青年专注的目光。

沈义兰站在台阶下,看得见他们在交谈,但什么也听不见。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等到谪仙走下台阶,走入凡尘,被他拥进怀抱。

沈义兰展颜一笑,正是少年郎风流倜傥,明明如月。

他唤他,“阿絮。”

他回道:“沈义兰。”

沈义兰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傻,摸了摸鼻子,道:“我带你去荣府玩一圈?”

杨絮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只是道:“好。”

荣府小宴。一众将领也坐上厅堂,听着杨老板的曲儿,喝着陈年佳酿,不住叫好。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杨絮在宽大的戏服里,亦步亦趋,唱腔悠扬。

人们常说戏子无情,因为戏子唱过了人间至真至情,哪还会对那些真真假假的情爱动心。

可是,杨絮不是这样。

至少沈义兰觉得,杨絮不是这样。

他会早早在墙边等着,一边练曲儿,一边偷瞄墙头,等少爷探出个脑袋,鹦鹉学舌一句。

他会一边冷着脸纠正少爷怪里怪气是发音,一边按住少爷蠢蠢欲动的手,把少爷身上烟啊酒啊的违禁物品收缴干净。

他会轻易交付信任,也会毫不留情地收回所有。

就像现在。

沈义兰喝尽杯中的酒,笑吟吟地向少年摊开手。

杨絮得到荣桂的首肯,拎着酒,一手撩起衣袖,轻巧地为沈义兰满上。

沈义兰盯着杨絮如玉般莹润的指尖,出了神。所以,他眼见着白色的粉末从那指尖落下。

沈义兰支着下颌,似乎已经醉了,笑得温柔乖巧。

他说,“你以前都不让我喝酒的。”

杨絮轻声道:“以后,我都不用管你了。”

沈义兰想,他全知道。

杨絮知道他沈义兰的算盘,也知道自己是个棋子。

可是,若他从一开始就是棋子也就罢了;偏偏,最开始的他们,真的是倾尽了所有真情。

沈义兰这个人,无愧于姓沈。他才是真正的本性凉薄;多深的情义,也可以说抛就抛。

这就是为什么杨絮会对他彻底失望。

——无关家国,无关大义,仅仅关乎谎言与背叛。

沈义兰笑出了声,举起酒杯,在杨絮淡漠的眼神下,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他看向荣桂,笑道:

“军爷,好酒。”

他没有看见杨絮颤抖的手。

他也不想再看。

他有些自嘲地想,他们真是活该一对;狠心起来,都能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民国十四年四月初,沈家少爷自从荣府归来后,身体每况日下。沈毅秘密地请了不知多少大夫,得出来的结果都是被下了慢性毒药。

无解。

与此同时,常有士兵到沈家店铺里闹事,态度嚣张,沈家生意受到不小影响。再加上之前为了赎杨絮家底掏了大半,现在几乎入不敷出。

沈家书房,沈毅心烦意乱,刚摊开账簿,房门就被敲响。

“进!”

吱呀一声,沈毅看见了面色惨白的青年。他立刻站起来:

“你不好好养着,跑出来作甚!?”

沈义兰虚弱地笑了笑,道:

“爹,我.....咳咳,我去找荣军爷赔不是。”

一听到荣桂,沈毅脸色更臭了:

“找他赔不是?你干什么了?这半个月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惹着他!?”

沈义兰摇摇头:

“兴许是之前做了什么惹他不满意了。或者......”

他抬起漆黑的眸,一字一句道:

“沈家的价值被榨干了。爹,再不做什么马上,恐怕就会出现第二个沈家。”

那么,这个沈家,就可以树倒猢狲散了。

沈毅何尝看不出来。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道:

“兰儿,你告诉爹,毒是谁下的?”

沈义兰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说明他知道,并且这个人惹不起——就差把荣桂的大名写出来了。

沈毅气笑了:“好,很好。你先回去。”

沈义兰平静地问,“这毒,当真无解么?”

“对。”

“荣军爷也没有解药?”

“你想去求药?”

沈义兰颤声道:

“爹,我想活。”

沈毅定定地看着他,柔声道:

“兰儿,先回去,爹会给你请名医。”

啊,这是被放弃了。

果然姓沈的都没有良心。能放弃一次,就能放弃第二次。既然这样,兴许过不了多久,沈毅的小老婆和私生子也该进府了。

沈义兰暗暗嗤笑一声。

书房里,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激动道:

“真的吗?谢谢爹!我这就回去休息!”

等他走远了,沈毅招来管家,道:

“看好少爷,别让他偷溜去荣府。”

管家小心翼翼道:

“是防着少爷去找杨老板么?”

“杨老板?”

沈毅诧异一瞬,拿起桌上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件,笑出了声:

“不用管他,将死之人而已矣。我还要谢谢他,若不是赎他的钱都被交给了革命军,我想入伙,怕是还没这么容易。”

管家心中一凛,低声道:

“我这就去通知全府,从此不再接待荣府的人。”

沈毅点了点头。

阳光从窗棂投下光影,照在那封信上。若是熟悉的人,都能认出这是醉花楼杨掌柜的字迹。

那一行字写着——三日后,宜下葬;五行属火,不宜见水。

三日后,荣府,后院厢房。

戏腔咿咿呀呀,时急时缓。

荣桂痴迷地看着时远时近的人儿。他今日着一身青衣戏服,却未施粉墨。杨果儿等人也被请来,要还原一场完整的《锁麟囊》。

远远地,前厅传来响动。杨果儿心中一喜,那管弦乐队皆转调**,声浪迭起。

杨絮闭上眼,音调转高亢:

“这也是,老天爷啊——一番教训——”

“长官!起火——”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

一名鼓手悄悄移到门边,揍出密集的鼓点,掩盖了敲门声。

“且自新、改性情——”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荣桂皱了皱眉,转头。就在那时,鼓手猛地放开门,扛起鼓就往来人身上砸。拉二胡的、吹笛的、打锣的、老生花旦蜂拥而上,一波人涌向门口,一波涌向荣桂。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突然间,寒光一闪,杨絮瞳孔皱缩,猛地将杨果儿扑倒。

枪声炸响,子弹擦过了他的侧脸。殷红的血缓缓流淌,划过下颌,落进脖颈,倒映在杨果儿的瞳孔里。

她张了张唇,“师兄,你......我......”

杨絮点了点她的额头,浅笑道:

“师兄什么不知道。不要说对不起,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给师兄。”

没等杨果儿说什么,杨絮抽身而去,身形灵活,三两步蹿到荣桂面前,率先偏移了他的枪口。他凭借柔软的身段,时不时四两拨千斤,比泥鳅还难捉。

得亏他们给荣桂灌了不少酒,这才能勉强对付。

枪声节奏紊乱,却又被“轰隆”一声巨响掩盖。

“前厅塌了!”

“水龙呢!沈家不是说去找了吗!?”

“快出来——”

火舌席卷厢房,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就在主梁即将不堪重负时,荣桂摆脱了杨絮,大骂着就要夺门而出——

轰隆!

门塌了。

杨絮笑了。他一边弯腰咳嗽,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到荣桂跟前,蹲下来,在他眼前摊开血淋淋的手心——

那是一枚老旧的铜钱,雕刻着精致的平安锁。暗红的血浸染了每一处沟壑,平添了几分诡异与不详。

“荣桂,你还记得秋木桃吗?”

荣桂半个身子被压住,血流不止,嗬嗬地说不出话。

杨絮白净的面庞染血,竟似凄绝的堕仙,或是索命的恶鬼。

他轻轻哼起没唱完的曲子: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啊,早悟,兰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