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蝣人

从决定出发到抵达饕餮谷,阮玉山用了一个月。

他做事向来讲究快速麻利,比方说这回北上,堂堂城主亲自出马,消息传出去势必惊动沿路诸多小城,加上阮家在天下闻名的臭脾气,阮玉山自小到大树敌不少,为免麻烦,他和林烟换装后都是从各路小道抄着走,既不想走官道在各城行诸多繁文缛节,也不想被鱼龙混杂的势力盯上浪费时间。

所以出门时的那趟马车,自然是能免就免。

人到城中,阮玉山先带着林烟逛了一圈,没去驿站,反而先找个客栈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再换身衣裳,吃饱喝足,方才去往谷中递上城主腰牌。

他孤身来此,身边就带一个亲随,为了行走便宜还特地穿上饕餮谷的百姓服饰。那守门的侍卫接过腰牌,却一句也不多问,忙不迭派人往里头通报,同时把他迎了进去。

俗话说宁拒千两白银,不赶一个老客。饕餮谷做天下生意,阮氏那么多年跟他们保持着买卖关系,不管来人到底是何身份,见了腰牌先把态度摆出来,若有隐情再论后话,若真是阮玉山亲临,那自然怠慢不得。

何况阮玉山身量修长,模样英俊,体态潇洒,举手投足间天然一副龙凤之姿,光是眨眼凝眸时的凛凛杀伐气,寻常人就冒充不来。

谷主确认了腰牌,又听小厮报了来人样貌,心道八/九不离十,便亲自起身去把阮玉山接进去。

是时正当晌午,谷里的蝣人囚在地牢,皆默不作声地休息,为晚上的斗场表演做准备。

说起斗场表演,就得先讲讲饕餮谷的来历。

饕餮谷以圈养蝣人闻名天下。

数百年前蝣人仗着种族优势,天生玄力充沛,矫健非常,在天下横行霸道,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史书上还给落了个“蝣蛮子”的恶名。

后来蝣族因滥杀无辜,突遭诅咒,所有年过二十者皆因体内骨珠承受不住玄气暴毙而亡,因其自食恶果,整个娑婆大陆的玄者开始出现报复性的为了增进修为而捕食蝣人的现象,久而久之,蝣族便如牲畜一般,再不被当作寻常人看待。

最初受到诅咒的几十年里,许多蝣人为了躲避追捕选择藏身北方荒山自生自灭,还是普通玄者的老谷主偶然间在山谷中发觉大量蝣人踪迹,便连同数位玄者猎户对其进行大肆追捕。

一代蝣人攥在手里还不满足,老谷主为了源源不断地谋利,强行逼迫俘虏的蝣人进行交/配繁衍,以供他长时间对外交易,饕餮谷自此发家。

大祈食用蝣人增补之气百年来蔚然成风,但蝣人大多敏捷聪颖,玄力高强,**实在不好捉捕。对于各城中达官显贵而言,采买蝣人最便利直接的方式就是与饕餮谷做交易,一方出钱,一方按照买金送去相应品质的蝣人,连天子也不能免俗。

更有甚者,饕餮谷于多年前就开始在特定的时节将谷中上等蝣人大批送往天子城,供天子及赴宴的诸多封臣取乐享用。

而取乐的方法,最广为人知的,便是蝣人斗场。

除了将蝣人作为上等的食材送往大祈各城外,饕餮谷招徕宾客的手段层出不穷。

蝣人斗场,顾名思义,便是将蝣人当作野兽一样放进圆形斗兽场,再在斗兽场中间放入一些食物,食物多为好动能飞的家禽野畜,让蝣人为此互相争夺,在场中彼此厮杀。

为了达到最好的争夺效果,饕餮谷会把要放入斗兽场的蝣人提前饿个一两天,让他们在滴水未进的状态下丧失心智,不得不为了食物对同类痛下杀手。

斗场两天一开,即便不是达官显贵,只要愿意花钱,普通人也能入席观看,一饱眼福。

每一次斗场胜出的蝣人,都会得到当天的食物奖赏。而观看席中从不乏名门之流,若场中有看上眼的蝣人,他们会打发小厮去竞价。

饕餮谷开一回斗场赚普通人和贵族两份钱,被争夺的蝣人往往价高者得,最后成为权贵桌上的盘中餐。

今日恰逢斗场开门,谷主先请示了阮玉山,看阮玉山的意思是不喜人多被扰,当即便宣布闭谷一日,不再接客。

如此大的阵仗,就连平日在谷中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厮也边走边嘀咕。

一人拿着闭谷的告示且行且道:“这红州城的城主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就为了接待他一个,让上百人吃闭门羹。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迎过贵客,也不见这样。”

另一人只道:“俗话说:北祈南渝,西阮东谢。前半句讲咱们大祈和隔壁国力相当,后半句说的,就是无镛和红州两个城池。无镛城自不必说,自高祖将无镛周边数十座城池一并划分给谢家后,那周围的山脉就跟突然通了灵似的,隔三岔五挖出数不清的金玉石矿,整个谢家别说在大祈,就是在全天下,那也是富甲一方。”

“那阮家呢?”

“阮家富贵自不必讲。”那人摆摆手笑道,“虽不比谢氏富可敌国,但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也够咱们上下所有人忙活一场了。不过阮家旁人不可及之处,是权势——天子见了尚且敬让三分,何况咱们呢。”

按理,饕餮谷谷主与阮玉山同为一地之主,从身份来讲无需阿谀奉承,只按平辈之礼行事即可。

但城与城之间也有差别,那便是“权势”。

大祈各城高度自治,阮家是红州世代的地头蛇,当年归顺是高祖一顾二顾再三顾请来做了麾下臣,阮玉山拥兵一方,说好听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客气点,就是不想给天子面子,也是一句话的事。

红州天高皇帝远,城民向来只认城主不认天子,阮玉山打娘胎里就开始受万民敬仰。

反观饕餮谷,起家就是钻了蝣族没落的空子,仗着北方荒山无人管辖,圈起地来做了这贩人的买卖,后来某一代谷主不满足于做一方财主,金山银山地给天子送去,才勉强发配了一个官位,方方面面的手段拿到朝堂上,都是为人所不齿的。

阮玉山对饕餮谷历来的行径并不做评判,毕竟阮家那么多年也从这里买了数不清的蝣人回去,他也不会因此对饕餮谷额外瞧不上——全天下的人在阮玉山这儿难分高低,他都瞧不上,饕餮谷还别想因此独占鳌头。

即便是无镛城那位七岁作诗,十五岁挂帅,风流倜傥名动天下的谢九爷,在阮玉山眼中也同庸人一般无二。

听闻两年前天子突然造访无镛城,在谢府相中了个十二岁的小丫鬟,说要带回去做妃子。谢九楼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非要挡在天子面前,说丫头年纪尚小,若伴在君侧,难免冲撞龙颜。

天子大概也不是真心要那丫鬟,听谢九楼推诿,便骑驴下坡,叫谢九楼把人娶了,说是赐婚,还命他们当晚就必须洞房。

若不答应,便要将那姑娘杀了。

十二岁的姑娘,哪里是能洞房的?

谢九楼无奈,先将婚事应了下来,只说父母孝期未过,等日子到了,必定来请天子主婚。

天子到谢府搅和了一摊烂事,闹得谢府上下鸡犬不宁,自个儿倒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十五岁的谢九楼和十二岁的小丫鬟焦头烂额。

那谢九楼也是命苦,幼年失怙,才满十五便被天子赐婚。最后也是彻底没法子了,守孝时间一到,连夜遣散了家中大半奴仆,尤其是年轻适龄的姑娘,府里一个不留,每人给了身契和五十两银子送回老家去。至于那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更是费了一番功夫伪造病死的假象,才将天子糊弄了过去。

阮玉山最初听闻此事,只是不屑一顾。

堂堂行军之人,竟被区区一条人命威胁至此。

慈悲过度便是愚善。这事儿要是换了他阮玉山,天子前脚敢说杀,后脚他就敢递刀,但凡真动了他红州城民一根毫毛,阮家不等天亮就不再是大祈的臣属。

更别说欺负到头上了,还美其名曰“天子赐婚”。

他这辈子还没什么东西需要别人来赐的,若他真想要,说拿就拿了,别妄图让他去求——佛祖来了也不低头。

当年谢府这事儿轰动天下,阮玉山闲暇去老祖母那里请安时也在茶余饭后说道过。

岂知他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歪理见解才没来得及在曾祖母面前说完,就挨了老太太两闷棍。

“不可教化!”耄耋之年的曾祖母在炉火旁用拐杖指着他骂,“无镛城身处天子脚下,大祈腹地,情势岂可与红州相提并论?咱们阮氏自来是土匪做派,天子不仁,阮家也顾不上名声一说。可那谢家满门忠烈,恭谨孝义之名举世尽知,百年声望无有不服者。谢小将军若是同你一般想法,祖辈阴德才是尽毁了。顾大局者,敦厚仁善,竟被你说成优柔寡断之辈。滚到房里看书去吧!”

阮玉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又挨了一顿骂,自此对那位只闻尊名未得一见的谢九楼更看不惯了。

说回当下,饕餮谷主打发人去闭了谷,再事必躬亲地把阮玉山接到斗场看台,问过阮玉山的意思,还是先看一回表演,如果没物色到满意的祭品,就再从没上场的蝣人里选。

准备放出来参斗的蝣人就关在看台三丈以下的地牢中,总共数十个,每一个都在十三岁以上——年纪太小的蝣人骨珠玄气不够充沛,上了场争不过别人也是送死,一般主顾更看不上。

饕餮谷拿出来做买卖的大多数是十五岁以上的蝣人,器脏成熟,体型适中,拿去宰杀烹饪是最好的补品。

不过阮玉山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买办祭品,蝣人的年龄也就不重要了,重要的还是看阮家需要什么样的蝣人。若是习俗里偏好年纪小的,那就从库里拿小的出来给阮玉山挑。

小厮奉了茶来,谷主接过,亲自递到阮玉山手里。

阮玉山听着这话,一边从谷主手里接过煮好的茶,一边随意扬起几根手指头示意:“不必。年纪小的留着多活几年吧。”

他没这个喜好。不过阮家祖上倒是有过几位家主对蝣人祭祀这事儿有些特殊的癖性。

比方专买年纪小的回去在祭典上活杀,有点希冀早日让蝣族在这世间彻底绝代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千百年前蝣人在娑婆大陆横行霸道时杀了太多阮家的人。那些年蝣族好战嗜杀,最爱骚扰中原。作为大祁的边境地带,与蝣族比邻而居的红州城首当其冲。

可以说蝣族过去在娑婆猖狂了多少年,阮家就与他们打了多少年的仗。

阮氏先祖不服输的傲劲儿从现在的阮玉山身上便可见一斑,跟蝣人打仗,输了一次一定要赢十次才算赚回来。如此有来有回,阮家祖辈们把自己作得还能留下点血脉也算当年家里人多。

直到蝣人受诅,蝣族在娑婆的威风可谓一朝覆灭人人喊打,阮家总算能彻底出一口恶气,便是从那时起,阮氏立下了每年用蝣族人头祭奠先祖的规矩。

这习俗传承到阮玉山这一辈,早已过了不知多少代。蝣人先祖曾犯下的那些杀业罪孽尽该赎完了,如今的他们,只是一个个被圈养在兽笼里日日等死的阶下囚。

阮玉山对自家活祭之事看得很开,他对此谈不上赞成,但也不抵触。

光说为了报仇雪恨,那阮家祖祖辈辈祭祀下来该在蝣人身上报的仇早报干净了,按理也不用一直到现在还得年年买蝣人回去杀头当贡品。

只是蝣人的价值如同草芥,杀与不杀他都不在乎。不过是动动手指头抛洒金银的事。

既然阮氏有这个习俗,每年花点银子买一只回去也没关系,倘若哪天阮家长辈决定停止对蝣人的杀戮了,他也无所谓。

蝣人的性命,本就不要紧的。

只一点,他明令禁止红州城民食用任何蝣人,一旦发现,定斩不饶。这点上倒是与无镛城的谢九楼不谋而合。

哨者站在哨桩上,只等后方一声令下,便吹响号角,示意下方开闸放人。

阮玉山先低头啜了口茶,随后微扬下巴,半阖眼俯视下方斗场,谷主见状转身对哨者挥手,斗场中当即响起嘹亮又沉重的号声。

古朴而坚硬的闸门被缓缓推开,蝣人九十四站在门后,随闸门渐渐涌入地牢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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