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吗?”越城静静地问他。
“什么?”长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见过。”
越城道:“一个新生命,往往是在他父母和亲戚的期待中诞生的。凡人的生命,短短百十年,过一天少一天,可他们依然勤勤恳恳的活着。”
长泽静静地听他说。
他说:“我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生命。”
在父母的期待中出生,成长,过着短短百十年的生活,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
我也不想做一个神,更不想做什么水君,我只想父母在旁,朋友在侧,这么简单的活着。
我所求不多,只是不想再随他们的心意活着了,我想活成罗子俞,不想做越城。
可是……
他抬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心里满是苦涩。
我早就配不上了。
从十八岁那年我将长剑插进母亲的胸膛,她流着血对着我笑,她对我说:越城,你永远也出不去了,终于,轮到你了。
那时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是我自己了。
那时,她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记得,那是她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再摸我的脸,那么温柔的对我说:我的孩子,是我生错了你。
原来,那时的期待和喜悦都化作灰烟消散后,十几年的情谊,竟换来了你的一句后悔,后悔让我活了下来。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你。
你确实,错生了我。我也实在,快受不住了。
“越城你怎么了?”长泽见他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有些担心的抚上他的肩膀,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的可怕,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
灵核是一个神的灵力来源,失了灵核就等于断了他的灵源。越城的灵核虽然被修复了,但是也并不是像之前那样完好无损了,而灵核破损,是最痛苦的。
疼痛从安放灵核的那个位置蔓延到他的四体百骸,疼得蚀骨。
长泽吓了一跳,赶紧扶正他的身子,“你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了?”
越城慢慢地将头放到他的肩膀上,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长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城的这声嗯仿佛透过皮肉,窜进了他的骨缝里,引起一阵战栗。
“哪,哪里不舒服?”他因这陌生的感觉有些失措,心脏都跳快了半拍。
越城伸出一只手,抚上心口的位置。
“受伤了?”长泽想要去看,但因为越城的头还在他肩上,他没敢乱动,“疼么?”
越城低声道:“疼。”
“你坐好。”长泽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了滚,他有些慌乱地将越城的头拂开,往旁边挪了挪,“不舒服就别在这里了,快回去吧。”
越城看着村口的方向,“现在不能走,我得等着他们。”
长泽干咳了一声,“他们会来吗?”
越城沉默了。
长泽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看到越城忽然站了起来。
长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一个红衣女子向他们这边走过来,她身后跟着十几个透明兮兮的人魂。
都是里叶村的人。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白无常。
那些凡人,畏畏缩缩的跟在虹皁身后,像是被安排上刑场一般。
长泽看了看越城,他依旧是面无表情,若是长泽没有看到他悄悄握紧的手,还真以为他不在乎。
他悄悄地往越城身后站了站。
“主上。”虹皁将他们带到越城面前,然后退到了一边,“只剩这几个了,其他的都已经过了奈何桥,回不了头了。”
那些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直视越城。
越城看着面前仅剩的十几个生魂,他们惶恐不安地站在他面前,缩成小小的一团。
越城心里一阵苦涩蔓延开来,但还未蔓延到喉咙口,就被那蚀骨的疼痛给压了下去。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跟他们说:“你们有个机会,谁想回来,我可以成全你们。”
似乎是怕他们听不懂,越城又补充了一句,“谁想活过来。”
“这……”
这话终于引起了他们的一些反应,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娘,这神仙这话什么意思,是我们还能活过来吗?”大虎伸头小声地问跟他隔了两个人的娘。
他娘暗暗的掐了他一把,低声道:“别说话。”
大虎一抬头,看见那个满身是血的神仙正在看着他,他赶紧低下头,一声也不吭了。
郭婶和周叔也在,他们在中间站着,郭婶本来就矮,这么往中间一插,头再一低,几乎就看不见她。而周叔,唯独他,把头挺得倍儿直,直愣愣地瞪着越城。
越城看了一圈,没有找到妞子,他的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尽量缓和地对他们道:“里叶村此次疫情是因为我的失职,所以给你们一个回来的机会,这是一个补偿,你们不用害怕,只要你们应一声,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你们回去。”
“水君。”白无常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的开口,“阎王有令,水君只能带回去两个。”
越城眯了眯眼,目光阴沉地盯着他这个没有眼色的。
白鬼一惊,想立即闭嘴,但想起阎王的嘱托,他还是小声的对他说:“水君,阎王说他只能返魂两个人。”
“这没他的事。”越城有些烦,不想跟他说太多。
但白鬼是个没眼力价的,他丝毫没看出越城不想搭理他,还有些担心似的提醒他:“水君,以你一人之力,是无法……”
“你再多说一句,我杀你。”越城本意是吓吓他让他闭嘴,但这话一出,不知为何还真起了杀心。
虹皁看白鬼一直坟头蹦迪,暗暗的踢了他一脚,示意赶紧他闭嘴。
白鬼显然是被越城忽然流露的杀气吓了一跳,还真就不敢说话了。
越城调整了一下态度,尽量用看起来很温和语气,又对里叶村的一众人道:“你们不用害怕,只管开口,阎王说了不算。”
白鬼在一边默默卑微。明明是地府的事,阎王说了都不算他说了算,还真是位不高一级也压死人,不,压死鬼。
那些人听到他是水君的消息,哪里还敢提什么要求,都一个个吓得跟筛糠似的。
凡间之人,谁不知道他们这一任水君越城残暴肆虐,冷血无情,为了登上水君之位,亲手杀了他的母亲。继位十年间,导致西北旱灾频繁,百姓无法安居,甚至人间总有妖邪作乱,是人人得知的残暴君主。
凡人不信他不供他,甚至连个庙宇都不曾给他。
一旦提起水君越城,没一个会有什么好脸色。
看到他们畏惧的模样,越城温和的表情也快装不下去了,他握紧了拳头,因为身体未恢复,一阵气血直冲上来,满嘴血腥。他强压了下去,堪堪站稳,不能倒下。
说点什么。越城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再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也行,至少让他们能回心转意,愿意回来。可是满腹的话,滚到嘴边,愣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
越城忽然转头,看见长泽从他身后出来了。
越城下意识地想拦住他,却对上了长泽那个“相信我”的眼神。越城内心有些波动,想拦他的手也没有伸出去。
郭婶本来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见长泽的声音时觉得有些熟悉,她偷偷地抬起头看了一小眼,看到长泽的脸后,她忽然噌地抬起头,满脸震惊,“阿泽,你怎么在……”正想说什么,转脸看见越城也在看着她,她赶紧又低下头闭了嘴。
周叔是一直昂着首,他看到长泽时也是身躯一震,奇怪的盯着他看。
越城知道所有人都怕他,所以他默默地退后几步。
里叶村的人躁动起来了,一开始是试探的叫着长泽的名字,见越城没有生气也没有制止,他们就逐渐大胆了起来。开始问长泽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郭婶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眼里含着泪问他:“阿泽,你也死了吗?阿俞呢,阿俞怎么样?你见他了吗?”
长泽扭头看了越城一眼,见他一言不发地站着。
他明白越城不想让暴露他的身份,于是扭头对他们道:“我没事,阿俞也没事,他…还在外面没回来,还不知道这里的事情。”
“可怜的孩子。”郭婶眼眶红了,她向来最疼越城,那孩子可怜,无父无母的,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走南闯北的,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出了这样的事,这下又剩他一个人了,那该多可怜,郭婶抿抿眼泪,发现根本流不下来。也是啊,鬼怎么会有眼泪?
她心里更是难受了,想想她未及笄的妞子,还有这一村的乡亲,还有子俞一个人,她有些泣不成声,“他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这孩子自己怎么过啊。”
看到这一村老小都死在自己面前是个什么感受,长泽不知道越城怎么想的,他也没经历过这么多的感情,不能切身体会,但是此情此景,他心里是有些堵的慌的,越城一定更甚。
虹皁叹了口气,心里也不好受。她忍不住去看越城,发现他依旧站的笔直,跟钉在那似的一动不动,戳眼,仿佛他们说的人不是他一样。
虹皁心想:浪费感情!她一开始觉得越城十分在意这一村老小,所以里叶村出事后她一直胆战心惊的,怕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但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平静。
长泽说:“你们可以回去。”
虹皁听见长泽说话,才回了思绪。
长泽又对那些村民道:“若是不想留子俞自己在那里,你们也可以回去的,越城说到就能帮你们做到的。”
“这……”郭婶偷偷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赶紧转了过来,“阿泽你怎么会跟他们认识啊?你这……婶刚才就想问你了,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害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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