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什么可说的……”我嘀咕着又喝下一杯。
师父没再继续给我添酒,自己小酌了一口,说道:“以你的性子,断不会跟一个你讨厌的人交往如此密切。”
“我和他是合作关系,自然算不上讨厌。”我从旁拿起酒壶,反过来替师父斟酒。
“只是不讨厌?”师父笑了笑。
只是不讨厌吗?我也问自己。
可是除了不讨厌,我对他不该再有别的任何情感。
他是厉巍一手养大的儿子,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厉巍创造的基础之上,而厉巍手上沾着月见山庄的血,纵然也许是受人所迫,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厉云深,是我的灭门仇人之子。
我回过神,发现往师父杯子里倒的酒快要溢出来了,赶忙停手,故作镇定地放下酒壶说道:“少想些没可能的事。”
师父低头看了眼压在杯沿上只需一缕微风便会流泻而出的浆液,沉思片刻又抬头看着我,说道:“正好我也打算回去了,不如明日同你一道走,顺便去看看我的徒婿。”
“你确定是‘顺便’?”
暮栖山和乾阳根本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师父挪开视线,打了个冷颤,搓了搓手,起身伸了个懒腰:“哎呀……是有些凉,我这把老骨头该回屋睡觉了。”
他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丢下一句“你也早些歇着吧”。
我一个人坐在院中喝着尚有余温的酒,身子稍稍暖了起来,不过也经不住夜里的凉意,喝完便回房去了。
借着微醺的酒劲我很快得以入梦,第二日醒得晚了些,师父已经收拾好行李在等我了。
和傅姨玉叔他们最后一起吃了顿饭,我和师父便坐上马车启程,赶在日落前回到了厉宅。
府上开门的杂役一见到我,急忙对着里院大喊“夫人回来了”,清秋倏地冲了出来,激动地跑过来把我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
“夫人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
“夫人回来了!!!”不等我说完她就回头对着府内又高喊一遍。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嗓门能有这么大。
“夫人,您去哪儿了?将军都急坏了。”
“他找我有事?”
清秋张着嘴,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呃……夫人您……彻夜未归……”
……
哦对,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昨日出发去幽鸣谷时我以为最晚也能在天黑前赶回来,所以并未提前知会他们,在他们眼里我当然就是夜不归宿、不知去向。得亏厉云深对我的底细还稍微有那么些了解,否则无故失踪两日,这等消息怕是隔日就传进宫了。
“啊,抱歉,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回了一趟老家,接爷爷过来住几日。”我胡诌道。
“爷爷?”清秋歪头看了看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师父,“可夫人不是说没有家人吗?”
我噎了一下,连忙解释:“他是以前住在我隔壁的邻居,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对我很照顾,就像我自己的爷爷一样。”
一向心思单纯的清秋果然信以为真,点了点头,还恭敬地朝师父行了礼。
越过清秋的肩头,我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厉云深,清秋循着我的视线回头望去,见是他来了,便退到一旁候着。
厉云深面色阴郁地站在我面前,眼睛迅速将我从头到脚一扫而过,随即紧锁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
他刚要开口,又瞥见了我身旁的陌生老人,怔怔问道:“这位是……?”
我摆摆手让清秋先退下,等她走远了才对厉云深介绍道:“我师父,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教我武功的那个。”
厉云深顿时了然,颔首道:“前辈。”
“你连我究竟是何身份都不知道,就叫我前辈?”师父背着手,摆出了老江湖的架子。
“您既然是晚儿的师父,那便是我的长辈。”
……
他还真是一到这种时候就演起来了。
我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别装了,我们的事我都告诉师父了。”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我,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
“不管怎么说,您的确是长辈,那尊您一声前辈也是应该的。”他平心静气地说道。
今日的厉云深老实得反常。
以他往常的警惕性,早就该板着脸对师父节节盘问了,怎么可能还“长辈”“前辈”的……也不知道他要是发现师父就是那个名震江湖的老魔头,这声前辈他还叫不叫得出口。
“你对我家婉丫头——”
“师父!”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粗暴打断了师父要说的话。
这老头是什么脾气秉性我再清楚不过了,我若不拦着他,他能直接站在大门口把厉云深将来想给孩子取的名字都问出来。
师父倒是对我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正听得认真的厉云深却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夸张,赶紧放轻声音,软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没来过乾阳,我想带他来看看,在你府上暂住几日,可以吗?”
厉云深想了想,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进来吧。”
我拽着师父就往里走,师父不情愿地被我拖着,边走边回头,嘴里嘟囔着:“走那么快做什么?我还没跟徒婿说完话呢。”
“你再对他胡说八道我就让你睡大街上。”
“虐待老人喽!”师父的抱怨中夹带着一股雀跃,好像生怕我不这么做似的。
将师父的吃住安顿好就已经天黑了。他上了年纪,身体又不算康健,经不起长途劳顿,早早便歇下了。
忙完这些我去浴房沐浴了一番,自己给自己上了药,换好衣裳才回房。
惠阳公主送给我的药不愧是御用药,几日下来伤口表面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只要手臂不过度用力就不会撕裂伤口,换药这种小事也基本可以自理了。
我推门进屋,厉云深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被子枕头捞起来甩到床上,转过身见来的是我,松了一口气,又把东西从床上拿下来,俯身铺在地上。
我将外衣挂在衣桁上,走到床边脱了鞋,放下床幔,还没躺下就听厉云深在床前问道:“你昨日去哪了?”
“朋友家。”我钻进被窝盖上被子。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烛焰轻摇,将晃动的影子绘在床幔上。
见他不吭声,我调侃道:“不问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是你的私——”
“私事,你不会过问,我知道。”我翻身侧卧,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影子,“那你前面那句是在问什么?”
他哑口无言,装作很忙的样子继续铺被子。
“是一位妹妹,她爹娘以前帮过我。”我没再揶揄他,阐明了实情,“这次在她家碰见师父也是巧合。”
厉云深的动作顿了顿。
“今日你问都不问就同意让我师父住进来,不怕引狼入室吗?”
他走过去熄了烛灯,房内一片幽暗,影子也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记得你说过,你师父待你很好。”他在地铺上躺下,“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我愣了愣,放下手平躺回去,在漆黑的环境中感受着自己胸口的起伏。
“厉将军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我的手不知不觉攥了起来。
我竟然莫名地心虚了。
“你的意思是,我信错了。”
他的语气不是反问,却狡猾地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若说是,势必会动摇我们合作的根基,若说不是,倒好像我在利用他的信任调戏他。
“你知道我和师父是怎么认识的吗?”我岔开了话题。
他没有搭腔,静静等我说完。
“那时候我一个人走街串巷,因为轻功尚可,又是个孩子,所以偷起东西来很轻松,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靠偷,我还经常去住有钱人家空置的宅子,反正他们空着也是空着,我借一个房间也不算过分。”
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我的眼睛渐渐能感知到窗外投来的光线。
“就这么漂泊了半年多,从来没被抓到过,小孩子嘛,总是会得意忘形,我就开始找那些会武功的人下手,专偷他们身上看起来特别的东西。起初也很顺利,他们对小孩子不设防,我轻易就能得手,直到有一次,我在偷一块玉牌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隔壁始终没动静,我猜想他是对我枯燥的故事提不起兴趣,便识趣地不再言语,拉紧被子准备睡觉。
“怎么不说了?”厉云深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我刚闭上的眼睛立刻睁开,脸转向了床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我在听。”
不知是欣慰于他有回应,还是庆幸我的故事有人愿意捧场,我不禁轻声一笑。
“纵然我擅长轻功也无法从一群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手中挣脱,他们扣住我,逼问我是受谁指使、有何目的,我说没人指使我,只是偷着玩,他们怎么可能相信一个会武功的小丫头毫无缘由地就惹上他们?于是就嚷嚷着要砍我的手。”
“是你师父救了你?”
或许是担心我又误会,厉云深主动跟我交流了起来。
“嗯,在刀快要切进我手腕的那一刻,他用石子把刀弹开了。”我的脑海中浮现曾经的那些画面,“他还过去跟他们讲道理,让他们放了我,那伙人恼羞成怒,想把这个碍事的陌生老头也一并解决了,结果反被这个看似病弱的老头修理了一顿。”
我翻过身趴在床上,把头探出床幔:“后来我才知道,原本那次我是不会失手的,是师父故意在我动手的时候用暗器惊扰他们,才导致我暴露了。”
躺在地上的厉云深看见我,慌忙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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