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的时候,林天骄已经回营。
同一时间,陈知彦的马也停在了陈府后门。
门房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吓了一跳:“少爷!您怎么回来了?”
陈知彦抬脚进门:“这几天府里可太平?”
门房亦步亦趋道:“太平,再没有咱们这里太平的了。旁的人家能跑的都跑了。咱们左右这几家儿邻居都空了院子。陈管家很是采买了几日,咱们地窖里留足了一年的粮食!关起门来足够支撑。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前些日子来了一趟,说要送舅老太太和府中子侄回乡下避一避,太太跟着哭了一场,这几日倒是精神了些。老夫人身子硬朗,也有精气神,从乔姑娘走了,就把小少爷接到了身边,督促小少爷进学。”
陈知彦大步流星走到明晖堂门口:“行,我知道了,交待陈管家,白天黑夜都派人守好了院子。你去吧。”
门房应声回去了。
陈知彦瞧着时辰还早,祖母怕是未起,静静等在门口。
可不一会儿,吱呀一声,一侧门开了,海棠出来行礼道:“少爷,老夫人知道您回来了,让您进去说话。”
陈知彦问道:“祖母起了?”
海棠点头:“老夫人这几日醒的早。”
陈知彦跟着海棠进了老夫人的房里。
陈老夫人看陈知彦要跪地磕头,摆手道:“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起来说话。”
陈知彦只好起身。
陈老夫人示意海棠给陈知彦搬了个凳子:“海棠,你去门口守着,我和少爷说几句话。”
海棠搬过凳子就出去关好了门。
“祖母知道我的来意?”陈知彦问。
陈老夫人点头:“从你升了官,我就预备着了。官场复杂,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有人高兴你高升,就有人暗中嫉妒。更多的人,都盘算着,怎么利用你,用你的高升谋取些什么!这个时候,正是秘密最藏不住的时候。”
陈知彦来之前想了很多。
祖母若是不知道爹的死因,自己该不该告诉她?
会不会祖母也猜测过爹的死因?
毕竟一个毫无关系的林天骄都能看出来不对,自己的儿子死了,祖母难得不会察觉出什么吗?
或者......或者祖母其实早就知道?许多年来却始终保持沉默?
现在看来是最后一种可能。
这是陈知彦最不愿看到的!
祖母痛失独子,还要一人守着这么个大秘密,儿媳和孙儿都被蒙在鼓里,孙儿还不懂事,总闹腾着要去西北,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春风得意,这么多年,祖母是如何支撑过来的?
陈知彦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眼泪还是掉下泪一颗。
陈老夫人看见了,佯怒道:“你在可怜你的祖母?”
“祖母!”陈知彦伏跪在祖母膝前,哭道:“从前......是孙儿不懂事!”
陈老夫人面上动容。
她轻抚孙子的后背,缓缓道:“好孩子,别心疼祖母。祖母过得好着呢!”
“祖母!”陈知彦孩子一般呜呜哭着:“祖母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你这些年,太苦了!”
陈老夫人轻笑:“苦?谁不苦?这世上苦的人多了,人活着就苦,你祖母大半辈子都锦衣玉食,可不算是苦的!彦儿,莫哭了,你要记住,人只要活着,再苦都算不得苦。唉......”
陈老夫人叹气道:“我曾也想过,要不要告诉你真相。可那个时候你小啊!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什么脾气我知道,真告诉了你,你会如何?”
陈知彦恨道:“我会一剑杀了李安民!”
陈老夫人哎呦道:“我就知道!杀了他能怎么样?你杀了皇后的弟弟,你还活得成?咱们陈家还有命在?”
“那怎么办?为了活着忍气吞声?”陈知彦低吼。
“怎么办?”陈老夫人丝毫不动怒:“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权利地位也是一样,任他是皇后也好,将军也罢,他有在高处的时候,就有在低处的时候!他在高处的时候你去鸡蛋碰石头,那是自取灭亡。怎么办呢?一个字,等!等他到低处的时候!”
“所以您一直让我忍耐?”陈知彦明白了祖母的苦心。
“是啊!”陈老夫人长叹一声,仿佛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酸都叹了出去。
“你爹刚死的时候,我日日去宫里求啊!我日思夜想,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你爹和那匈奴左贤王打了大大小小不下几十场仗,怎么可能轻易被擒?我想过,军中出叛徒了?你爹突发疾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想不出答案。宫里的贵人们,都话少,只会说些节哀,可怜,必不叫你们孤儿寡母的受了委屈的话。只有一回,一位好心的小公公送我出宫的时候告诫我,别日日往宫里走了,当心触怒了皇后娘娘。我这才明白了缘故。你爹出征的时候,皇后特意微服出宫,言语恳切地让你爹带上她弟弟。当年她说,后宫之中,她的家世最低,皇后这个位子不好坐啊!她弟弟一心从戎,希望你爹拉他一把。你爹惜才啊!但凡是愿意上战场保家卫国的青年,你爹都喜欢!”
陈老夫人把缓过一口气的陈知彦扶到凳子上,继续道:“他李家人去了,你爹就死了,这其中没有李家的事儿?我想明白了,也不愿再进宫了。不愿再看那害了你爹的人,坐在高高的凤座上,虚伪至极地展示着皇恩浩荡!”
“祖母!”陈知彦心疼道。
“我说了,别心疼祖母,祖母不苦!祖母一辈子不害人,问心无愧!夜里睡得踏实!哼!他李家就不一样了!害死了你爹,他们怕是十几年没过过踏实日子!你十三那年,皇后就召我入宫,问我,打算给你聘哪家闺女?我推说没想好。皇后话里话外,想让你尚了三公主。”
“三公主?”陈知彦从来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陈老夫人捏紧拳头道:“皇后好算计啊!她怕你去了西北,或是动了李家的利益,或是知道了你爹的死因。想让你尚了公主,永远留在京城!哼!我陈家儿郎,如何能折了臂膀?我含糊推了。再往后,我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等到给你议亲的时候,屡屡不顺。这背后没有李家的手笔?我不信!可还是那句话!他势大的时候只能忍耐!”
陈知彦血气上涌,只觉得愤恨!
他们害死爹,还如此打压自己,天道昭昭,他们能一手遮天不成?
思及此,他更坚定了心志:“祖母,我不愿再为龙椅凤座上的那两个人卖命了!”
陈老夫人猛地抬头,眼中寒光迸出:“胡言!”
陈老夫人紧盯着陈知彦:“我这么多年白教导你了?想报仇没错,可为了报仇失了底线那就是万劫不复!你是什么人?”
陈知彦鲜少看祖母发怒,他老实道:“我是个武将。”
“不错!”陈老夫人斩钉截铁道:“武将的职责是什么?”
“保家卫国。”陈知彦答。
“保家卫国......你若是叛国了,保的是谁的家?卫的是谁的国?你还算什么武将?”陈老夫人怒道。
陈知彦低头道:“祖母教训的是。可是......”
陈知彦抬起头道:“祖母,若我还是忠于大越,只是不忠于头上那两位,又当如何?”
陈老夫人惊讶地看着陈知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
“不瞒祖母,”陈知彦小声道:“我已经与赤巾军合作,他们无意推翻大越另建新朝,如此,我既能为爹报仇,又能报咱们陈家的名声。”
“这......”陈老夫人犹豫道:“你可有把握他们对你说的是真话?可别到时候两头不落好。”
“并无把握。”陈知彦老实道:“可是祖母,我想过了,此仗败迹已显,与其白白为那两人送了性命,不如能杀一个仇人算一个!”
“这......”陈老夫人沉吟着。
“母亲,听她们说母亲今儿个起的早?”门外传来陈夫人的声音。
“进来吧。”陈老夫人边对陈知彦使眼色边说。
陈夫人应声推门进来:“我就说母亲会让我进来吧!那海棠今儿个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非拦着我不让我进......”
陈夫人边说边看见了陈知彦。
她激动上前一把抱住陈知彦:“儿啊!我的儿!你怎么回来了?娘想你啊!”
“娘瘦了。”陈知彦也抱着娘说。
陈夫人抹泪道:“可不是,你舅母前几日来,说......说敌众我寡,只怕你这一仗凶多吉少!娘愁的,好几日没睡好了!”
陈夫人抹了抹流不完的泪,突然想起来:“你外祖母可平安送走了?”
陈知彦皱眉,不知道母亲何意。
陈老夫人突然插话道:“孩子辛苦,你让他坐下说话!”
陈夫人应声道:“哎!母亲说的是!”
让陈知彦坐下,陈夫人又开口:“你看娘都糊涂了!对了,刚买回来的燕窝,你可要尝尝?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京中物价飞涨!这燕窝都不好买了!娘好不容易才买上,我这就去给你炖了,犒劳犒劳我的儿!”
说着陈夫人要起来。
陈知彦拦道:“母亲不必辛苦,我坐坐就走。”
“去吧,给孩子做点儿吃食。”陈老夫人罕见地说。
陈夫人起身道:“我这就去做,对了,你还没告诉母亲,你外祖母可安全?”
陈知彦从祖母的反常态度猜了个七八分,他沉稳一笑:“安全。”
陈夫人更高兴了:“我就知道我儿本事大!得了,娘这就做去!”
说着出了门。
陈老夫人道:“你外祖家前些日子上门,想让你派一队人马送你外祖母并几个子侄去乡下。大敌当前,如何能扰你分神?你母亲求到我这里,我只说替她派人问问你。她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以为如今出城还如郊游。”
“我没有收到信儿啊。”陈知彦道。
“我就没派人去问!”陈老夫人道:“哼!什么时候了,你哪儿顾得上这些?你赶紧走吧,刚才说的事,你定吧,祖母不在其位,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不论你做什么,祖母都没有二话。”
“孙儿多谢祖母!只是母亲那里......”陈知彦犹豫道。
陈老夫人摆手:“这么多年,我只当是养了个傻闺女解解闷儿!祖母的本事,糊弄她绰绰有余。去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陈知彦抱拳退了出去,走到后门,马儿还等在那里,他毫不犹豫上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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