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酒上,方雷林没有给女儿取上名字。
千金贵重,他得好好想想。
那一天,他也没有如约回湛江。
而是让帮他看店的表弟给了“18岁”一笔钱,从此斩断红尘,回归家庭。
那年春节,方雷林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儿醒着的时候他就陪着女儿玩,女儿睡了他就窝在阁楼里看书。
阁楼铺着木地板,地板上接木墙壁、木天花,活像一个木箱子,箱子和女儿的婴儿床一样小,里面装着他多年珍藏的各种书。
他将近一米七的身高窝在里头没办法施展,也不好找书,他不得不把腿伸到门外,像一具被阁楼小门锯成两段的尸体。
“敏”这个字,是他从《倚天屠龙记》里得到的灵感。
小说里写赵敏“灿若玫瑰”,即便穿着庄稼人的衣服也美得如同“玉女一般”。
方雷林想起满月酒上第一次抱着女儿的情景,那滑溜溜的,可不就是“玉”吗?当初是他一叶障目,误把美玉当泥鳅。
认真一想,赵敏的“敏”字,最是适合他的女儿。
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里,小婴儿终于有了姓名:方敏。
方雷林不顾母亲阻拦,也不再考虑计划生育的限制,抱着方敏到派出所上了户口。
他的千金,必须名正言顺。可不能和那些动辄说生下的女儿死了的人家一样,一直拖到生出儿子才有了见光的机会。
九十年代末的日子充满无限希望,时间过得快,小方敏也长得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会坐会走会说话了。
孩子长大了,就该琢磨教育问题了。
他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在影像店里还刚看完的三级碟片。
想来他已经抱着小方敏看了两部片子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分得清男女器官,方雷林为此洋洋自乐,私以为给了女儿足够的性启蒙。
性启蒙完了,该文化启蒙了。
于是他又把大排档给客人点单用剩的铅笔头和一沓发黄的废纸拿回家,铅笔还是中华牌的,可见他多愿意为方敏的教育下血本。
接着他又去阁楼上翻箱倒柜,找出来他儿时练字的字帖。
字帖纸张发黄,有很多被虫蛀的痕迹。但好在方敏并不嫌弃,小丫头跟着字帖像模像样地练了起来。还没上幼儿园,就已经认上千字了。
当然,还有艺术启蒙。
钢琴太贵,他并不打算让方敏去做个音乐家,是以认为这笔支出不划算,就去买了电子琴。小方敏刚开始不知道这个黑白相间的长条形物件是乐器,只当是玩具一般胡敲乱打。可到了两岁上,很多歌听完一遍她就能在电子琴上弹出来。
要说这不是个天才,方雷林是不信的。
天才千金。
他生了个天才千金。他总这么和好友说,好像这女儿真的是他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一样。
他对张良英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能生千金,能带孩子,能伺候好家婆丈夫,能帮忙在生意上搭把手。
张良英成了邻里称道的好儿媳。
要不说他眼光好。
方雷林得意极了,要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又过了两年,张良英怀上了二胎。
他把见了肚子的张良英从湛江送回雷山的时候,才从母亲嘴里知道,方敏三四岁的年纪,就扬言要上清华北大。
他更骄傲了,清华北大不是谁都能上的。
放在以前,得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皇室贵胄后裔才有机会。
方雷林坚定地认为,他的女儿该是什么皇室成员转世。
从此他的千金就成了天才公主千金。
至于为什么不是女王。
他不喜欢女王。
女人称王称霸,是要坏事的。
“兄弟啊。”
在李茵心里骂娘第十次,摆在桌上的手握拳第十四次的时候,老张叹着气开了口。
老张捏着笔杆,手上大概是用了力的,贴着笔杆的那节指盖上肉眼可见的发白了。
他打断了方雷林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接着说,审讯室里骤时安静了下来。
三个人待在一屋子里久了,鼻息重的人占据了屋子里的空气。
李茵闻到一股混着汗味的药味。
在座的只有一个人病痛加身,源头只可能是方雷林。
默默拿起面前的杯子,李茵企图用凉白开的气味冲淡一些方雷林的气息。
就在这时,她听见老张莫名地摇着头,轻笑了声朝方雷林道歉:
“抱歉啊。是我问题,不该问和案件无关的问题。你还是说说,方敏为什么离家出走吧。”
方雷林他看见老张脸上的疲色,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不合时宜一样,讨好地点了点头。消停下来,他搓搓手,脸上头一回出现认真的神色,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絮絮叨叨说起来:
“是16年的春节,具体哪天不记得了。她大四保研了,下学期可以不去学校。我就想,正好下学期她去找个学校实习,就雷山镇中心小学就不错,她舅公是校长,安排她进去待个几个月不成问题的。”
“可是她不答应,非说自己找好了实习,是个什么互联网大厂,前景好,让我别问了。那怎么能行?我辛辛苦苦培养她那么久,怎么就不能知道她要干什么去了?所以就追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天晚上快睡觉了才问出来,她是要去做害人子孙的游戏!”
“不止我,她妈也觉得做游戏损阴德。结果呢,人家能上研究生,翅膀硬了,不听我们的,还大吵大闹说她的人生要自己做主。真是见了鬼了!我就抽了皮带出来警告她,如果要做游戏就打死她。”
“可你猜怎么着?个扑街女发神经,从房间里拿出把水果刀,反过来威胁我说不用我动手,她自杀!给我气的!我直接就把她的刀抢了,给她锁屋里了!”
“谁想到这化骨龙成精了!进了房间就开始又哭又骂,演戏呢!知道我们会担心她出事,骂着哭着收拾好了箱子。我和她妈担心,一开门,好了,拉着箱子就冲出来,拦都拦不住!”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茵想起来了。
确实是有这么个事。
那是在方敏的升学宴之后,李茵约着隔壁镇的朋友去玩了几天。回来和她妈妈闲聊的时候,她妈妈和她提过,说前几天的方敏确实像疯了一样,在家里砸东西。
李茵的妈妈被邻居阿婶拉着去看八卦,说是以前从来没听过方敏说粗话,那天却又哭又笑地骂天骂地,把方家活着能喘气的人都咒骂了一遍。
包括她自己。
“一家短命鬼活着弄脏这个世界!早该死了!”
这是李妈妈记得的最恶毒的一句,复述的时候都一脸胆战心惊的。
闹了快半小时,家里的人担心她在房间里出事,又给她放了出来。没一分钟,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方家门口。
下一秒,方敏就拉着个箱子直接冲上了车。
“我再也不回来了!有本事你们报警!”
“作孽啊!作孽!”
张良英哭成了个泪人,带着满脸的泪水追出门,还被门槛绊着摔了跤。她就这么趴在门口,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顾不上周围还有不少人围观,涕泗横流地喊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