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陈晋孺没有那种沉重又黑暗压迫感。游小桉想。
等电梯的时候,她又想起他在咖啡厅扯玫瑰花瓣的模样,那时候他面无表情,动作十分机械,就像在执行破坏命令的机器人。
得不到我,他会那样吗?
想到这,游小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没过几天,她就将这件事忘掉脑后。
九月初一个礼拜三,游小桉来到阶梯教室,高中部的音乐课安排在大教室上,十六七岁的男生个个很淘气,加上又是两个班合上,一共四五十个人,光纪律就常常让她头疼。
不过,游小桉的课几乎没有人会缺席。
就算不喜欢音乐课,但绝大多人都喜欢小桉老师。
这一天,游小桉扎着半丸子头,她是鹅蛋脸,很适合这样的发型。
还没到上课时间,四十多个男生已经全部到齐了。
“小桉老师,暑假里你交男朋友了没?”
这是每个学期开始的时候,男孩子们都会问她的问题,几乎已经是惯例了。
好像,每个男生都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有心情赶到远离教学楼的综合楼来上音乐课。
那时候游小桉站在靠窗那一头的讲台上注视着窗外,那一边正好对着停车场的方向,心里想着说要来听她上课的项虔,所以她没注意到那些乱哄哄的男生中是谁问了这个问题。
马上就要到上课时间,却完全没见到项虔的影子。
游小桉收回视线转回身,佯装生气,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谁这么八卦?”
男生们根本不怕她,他们都知道,游小桉对学生的好在学校里是有口皆碑的,她从来不会惩罚缺课的学生,更不会羞辱不写作业的人,考试中给学生穿小鞋那种事情就更不用说了,她连想都没想过。
有一个学期的期末考,游小桉给她每个学生的音乐成绩都打了一百分,结果被家长举报到教育局,她也毫不在乎。
她这样一问,闹哄哄的男生们总算安静下来。
“要是你们不说,我就当做没听到喔!”游小桉说完又转身望向窗外,临近上课,教室外面空荡荡的,几无人影。
是失望吗?心中那淡淡的、空落落的感觉。游小桉觉得项虔可能不会来了。
“小桉老师,是高祁睿!”
这一次,游小桉也没看到是谁打的报告。
她不想告诉大家她的感情生活。
“高祁睿,下课后我们谈一谈。”游小桉故作严肃。
男生们开始起哄,同时有很多面孔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很明显,他们更想立即得到预期的答案。
高祁睿站起来,他长得高高的、头发短短的、眼睛小小的。
他说:“小桉老师,要谈大家也一起谈啊,这样很不公平!”
“其他人又没有像你一样八卦,干什么要大家一起谈?”游小桉问。
其他人都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哪怕一个字的戏份。
“因为、因为我是代表大家问的啊!”高祁睿说完,指着他四周的同学。“你们敢说不是吗?”
“那行,请被高祁睿代表了的同学们把手举起来。”游小桉双手环胸,她轻抿着嘴,扫视着这些满脸好奇心的男孩子们。
如她所料,没有一个人举手。
“你们——好啊你们卖我!”高祁睿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他还蛮期待被小桉老师单独喊去谈话。
这时候,上课铃响起来。
“好,我们上课!”铃声止住后,游小桉没再和学生们开玩笑。
因为没有得到期盼的答案,每个男孩子都懒洋洋的。
新学期的第一堂正课基本都是音乐欣赏。
游小桉先播放了《送别》,然后她给大家讲了这首歌的曲调渊源——
“《送别》是李叔同1914年创作的,根据日本犬童球溪的《旅愁》所改编,百年之后,两首歌在两个国家依旧传唱不衰。
“而更早,这首歌的原曲是美国人Jone Pond Ordway在1851年所创,曲名为《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美好的艺术作品就是这样,恒久流传……”
她的声音依旧像洁白的浪花一样,清清亮亮的。
讲完这一首,她连续播了几首歌。
很多人一起听歌是一件蛮放松的事情。
本来,音乐课就是学习与放松相结合的科目。
游小桉看到有不少学生开始利用她的课补觉。“大家最近有学会新歌吗?不如我们来唱歌吧。”
结果她反被大家将了一军:“我们想听小桉老师唱。”
“小桉老师的歌最好听啦。”
“小桉老师唱、小桉老师唱、小桉老师唱——”男孩子们的声音汇在一起,成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宏亮声潮。
就是这个时候,阶梯教室的后门被推开了。
隔着同时起哄的男孩子们,游小桉看到进来的身影正是姗姗来迟的项虔,看来他精心打扮了一番,不论是发型,还是衣服,都十分养眼,今天的他看起来就像太阳一样闪耀。
大家注意到老师的目光望向后面,于是有一部分学生回过头,接着几乎每个人都回过头,项虔在四五十个人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在后排坐下来。
“小桉老师,你男朋友噢?”又是高祁睿。
随着他的发问,大家从项虔身上收回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讲台上的游小桉。
一瞬间,教室里变得针落可闻,仿佛不止男孩子们在等待游小桉的回答,就连项虔也在屏息以待。
游小桉的目光又越过学生们,因为距离有点远,项虔的表情她看不太真切。
“哪一天方便,我去听你上课吧。”
开学的那一天早晨,临出门前,项虔对她说。
“去听我上课?”游小桉想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时候项虔的表情非常认真,没有一丝丝心血来潮的迹象。
所以,他的用意是什么呢?明明——
——明明他每一天都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处理,除了鹭鹭美食街,这一段时间他还在筹备举办两岸民间茶艺交流会,他怎么会有时间?
“对,哪一天方便,回头告诉我。”
说完,他越过她的身边,急匆匆地赶去参加早会。
后来,游小桉以为项虔已经忘记。
昨天晚上,她独自吃宵夜的时候,确切说是车厘子搭红酒。
“好奇怪的吃法。”项虔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要是不喜欢,你可以看着我吃。”游小桉懒洋洋地说,那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她还以为项虔不会再回来,就独自开了一瓶红酒。
结果才将酒倒进酒杯,项虔就回来了。
“我没说不喜欢。”项虔说完,自己去拿了一个酒杯。
两个人就着车厘子,喝了几巡,然后屋里的空气好像变成了粉红色,就是,在单身男女之间惯常会产生的那种想要恋爱时会有的气息。
好几次,他们仅仅只是对视一下就会没来由的地笑出声。
仿佛彼此的身上都打了柔光,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周遭的一切都被那种叫做荷尔蒙的东西软化了。
哎,当时的气氛真的很好,游小桉心头那种欣然的恋爱感又开始泛滥了,她甚至不安地想着,要是——
——要是喜欢上项虔的话该怎么办好呢?这样,我是不是已经开始走到了背叛友谊的道路上。
当她心头掠过那种慌张的想法时,项虔明亮而犀利的目光正停在她身上,好像在试图解锁她那左右摇摆的脑袋里正在思索的事情。
“珠珠,听课什么时候方便?”
他的语气有一点点暴躁,让游小桉忍不住以为他在责怪自己将他说过的话忘到了脑后。
事实上,她没忘记,她一直时不时地在琢磨他想去听课有几分真心。
可是,直到项虔再次问起的那一瞬,游小桉还是没能够确定。
“明天下午四点半,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到学校综合楼的101阶梯教室吧。”她回答。
要听课的经过就是这样。游小桉说完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酒精的催化,她心中那个想要被他拥抱的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她被煽动着,怎么都压不住那样的念头。
该死,我为什么要夜晚喝酒?
看着项虔仿佛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那样若无其事地喝了好几杯酒之后仍然无动于衷?甚至连一句活泼的、轻佻的、俏皮的话也不跟她说。
游小桉懊恼到有点想哭。
“好,明天我一定会去。”说完,项虔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往嘴里塞了两个车厘子,快速地起身回了房间。
他怕——
——他怕如果继续看着面色酡红的她,最终也许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几乎是逃一般地,为了掩住自己的心跳和体内下沉的热气,她不得不狼狈地逃离现场,逃离游小桉的视线。……
“小桉老师、小桉老师!”
是学生的呼喊将游小桉从思绪中拉回,他们还在殷殷期盼着那个问题的答案。
游小桉有些狼狈地从项虔身上将目光收回。
“你们到底要不要听我唱歌啦?”
“小桉老师,我们更想听你回答高祁睿的问题。”一个没穿校服的男孩说。
他的话很快得到了很多同学的响应。
“我不回答和课堂无关的问题喔。”
“小桉老师,我们就当你默认啦,哥哥很可以,这CP我们嗑定了。”
“你个逼,到底会不会说话?!要嗑你自己嗑。”高祁睿呵了一句。
游小桉没有再理会闹哄哄的学生们,而是坐到钢琴前,她打开琴盖,右手抚过琴键,钢琴发出的乐声令教室里安静了一些。
本来——
——本来,游小桉打算弹奏的是《少女的祈祷》。
在项虔出现之前,那是她课前选定好的曲目。可是,刚刚,隔着那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与项虔对视的时候,看着他目光仿佛在隐隐地、隐隐地透露出期待,她临时改变了想法。
最终她弹了《他约我去迪士尼》,到副歌的时候,因为忘情,她唱了好几句。
用这首歌代替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绰绰有余了。游小桉想。项虔他一定会明白的吧。但愿吧。
下课的时候,又是高祁睿,他转回身,冲着项虔说:“你!等到放假的时候带我们小桉老师去香港迪士尼。”
史无前例地,下课时分的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
最终,项虔打破了这一场无声:“小子,这种事情还需要你说么?”
男孩子们一半欢喜,得到答案的欢喜;一半忧伤,心中最爱的老师被领走的忧伤。
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是高祁睿,走到讲台前,几乎,他高到几乎能与讲台上的游小桉平视,“小桉老师,等满十八岁,我一定会和那个哥哥竞争!”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直白地透露自己的心迹,或者他明明知道不论是年纪还是外貌他都处于劣势,所以他显得有点信心不足。
“那种事情,不需要竞争喔。”游小桉望着自己的学生淡然地笑。年轻的时候,最不缺的也许就是勇气。
“走啦,小桉老师。”说完,高祁睿故作潇洒地、有点羞涩地对游小桉也笑了笑,一溜烟朝门外等着他的同学们跑出去。
这时候,项虔也差不多走到了游小桉身边。
暧昧期的男女之间所特有的不能完全放开、但又想更近一步。
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一起,相视一笑。
“现在的小孩,怎么什么都敢说?”
“也许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游小桉习惯性地将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虽然迟到,他终究还是来了。在淡淡的失落过后,现在,望着项虔那明亮的眼睛,游小桉心中又漾起涟漪。
“回去吗?”她问完,开始去收拾讲桌上的东西。
“不带我逛一逛校园么?”
“校园有什么好逛的?”因为不仅仅是学生喜欢八卦,老师们也很爱八卦,所以游小桉不假思索地想拒绝。
见项虔不语,旋即她才明白,啊,原来他是想和自己在一起,以及,大约吧,想和自己走在傍晚的阳光下。
“借机重温一下中学时光。”项虔没有轻易放弃,同时心里泛起些许苦涩。
这个女人怎么能将以前的事情忘得那么干净?
大约——
——大约是那时候对她告白的男生太多,今天的课堂上,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那样的男生应该有很多个。
思及此,项虔稍微能释怀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游小桉就在自己身边,他看着她收拾好教具,合上琴盖,然后迈着盈盈脚步走向自己,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就像看得到希望一样,他内心瞬间又变得明亮。
“对了,乔益佳说以前你和我们同校,而且同一级。那时候,你见过我吗?”
冷不防地,游小桉问道。
项虔心中咯噔一下,心瞬间跳到嗓子眼。
所幸,他走在前面,背对着她,否则恐怕会隐藏不住。
“当然见过,你总是和我表妹在一起,而且你又是校花,我怎么会可能没见过你!”
因为项虔说得过于理所当然,游小桉根本就无法察觉到他隐藏在他话中的不安与伤怀。
“我是校花,有这回事吗?”
两个人前后相随,走出阶梯教室。
到了教室外,项虔转回身,看着拉上门的游小桉,再一次确认,她真的彻底地把十八岁的他忘记了。
那个被她伤了自尊心的十八岁的高二男生,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只能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远远默默地关注她,再也不轻易走近。
八年如一日。
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恨她轻易地拒绝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随随便便地说出“我不和戴金项链的男生交往”,那时候他太骄傲,根本就没有耐心跟她解释那是他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摘下来保平安的观音链坠。
人心多变,曾那么浓的恨意,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又发酵成无可救药的暗恋。
到后来,他甚至产生一种信念:我和游小桉最终一定会走到一起。
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的苦等、追随。
终于,真的,这个女人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八月夜晚来到了他的家里。
那一刻,他曾裹足不前的怯懦忽然消失了,莫名地,他得到了一种勇气,一种将自己的心意对游小桉重新敞露的勇气。
“想什么呢?快回答我。”
游小桉空着的左手举高,在发愣的项虔的眼前晃了晃。
“那本来就是公认的事实,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她看到他面上似乎有淡淡的不悦,难不成他是在吃高祁睿的醋吗?
“怪我长得美咯!”她的语气很俏皮。
拐过楼角,一阵热风吹来。
走读生正三三两两地往学校外面走。
夕阳下,他们忽远忽近的身影就像他们此时若即若离的关系。
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将你拥在胸怀?明年实在太远。
项虔的看着左边的游小桉,夕阳将她照得熠熠生辉。
没有我喜欢你;没有做我的女朋友;没有盟约和誓言;不知道怎么界定这样走在一起的关系;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听我的音乐课;不知道以后的走向……
可是,仅仅是这样并肩走在夕阳西下的校园里,游小桉觉得和项虔的亲密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她和以往的那些所谓的男朋友的亲密度。
这多么没有道理可言?
谁能告诉我,爱是什么?
游小桉悄悄地侧身,现在,她想到项虔的眼里寻找心中的答案。
恰好,项虔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思绪,他也微微侧身,夕阳将他的脸照得辉煌,还有他脖颈下那若隐若现的金项链,那光芒刺疼了她的眼睛。
碰撞的视线马上就分开了。
“如果有一天,项虔真的约我去香港迪士尼,我的答案是YES!”
游小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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