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开天辟地第一回有人跟大师兄呛声,大家都跟卡了嗓子眼似的。
王玉建撩眼皮子,正准备说话,忽然注意到说话的人是虞巷。女孩憔悴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鲜活的生气,长眉弯弯,眼眸含笑。
上一次见到她这样是什么时候?
是六年前打牌的时候——“大师兄,你这么暴躁,晚上可是要在牌桌上被我赢光博士补贴的哦。”
短暂的失神过后,王玉建脏话吞回肚子,挂上一丝冷笑,“我骂我自己,我气起来我连自己都骂,关你屁事。”
他敲敲桌子,叮嘱林建东和江一青,“这话我就说一次,你们遇到Yint语言的问题是吧?咱们青苗什么专家都有,一个Yint语言不算什么,不过人得你们自己去请,我可不管。”
林建东要问这个专家是谁,王玉建已经开始讲下一个议题了。
“我们私下再问蒋师姐吧。”江一青示意林建东勿惹大佬。
王玉建当场给了虞巷面子,但他这口气可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
组会后,他走进小隔间查看虞巷的代码,一边看一边骂,“你他妈明明自己能解决问题,还要浪费我的时间叫我帮你看。”
虞巷翻白眼,前些天她把问题整理出来问王玉建,他非说没空。要不是前些天在高琪琪婚礼上得到了灵感,她到现在还卡着进度呢。
换作平时,她关上门,把人请出去就算了。
可是今天……
她心头微动,伸出脚,直接把王玉建绊倒了。
看着王玉建眼里的怒火,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大概是想起了曾经那个不服输又任性的女孩子,她今天做了很多额外的事。
但也挺好的,比起从前平淡灰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这样有笑有骂的日子让她觉得格外像回到了十七岁。
就是吧,她其实不太会吵架,少了个言辞犀利的楚老师,她很可能吵不过王玉建。
*
虞巷的笑声从小隔间传来,和王玉建的愤怒咆哮形成鲜明对比的对比。
真是怼天怼地啊,江一青感慨。
蒋勋皱眉,“她今天为你说话,大师兄显然是气不过在找她麻烦呢,说这种话你也有点良心。”
江一青赶紧换了个话题,问林建东和蒋勋有没有去过虞巷的小隔间。
“里面好大一个柜子,上面全是设备。光我认得出来的,就起码这个数。”
蒋勋觉得江一青这人有点变态,虞巷那个小隔间一直关着门,看起来就是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他们从来都不进去。
江一青则想,在他认得出来的设备里,有一台最新款的图神经网络加速器。
连青苗都没有这么好的设备,就这样随随便便放在角落里,成为了小隔间里的装饰性摆设。
他并不是很理解蒋勋对虞巷的维护。
那人天生是富贵人家娇惯出来的女儿,背后的力量跟他们这些普通人完全不是一个阶层。别管她平日里多勤快温柔地给大家打杂,在王玉建面前怼天怼地,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
过了一会,大家结束闲聊,开始干活。
江一青和林建东向蒋勋打听Yint语言专家的事,“说是有十几年Yint经验,除了大师兄还有谁符合这条件啊?”按大家都是十七八岁上大学接触编程来说,有十几年Yint语言经验的人得有三十多岁了。
蒋勋说他们组没有,让江一青去其他课题组问。
青苗全称青苗人工智能创新实验室,有两个课题组,一个是张教授做组长的强化学习课题组,另一个是吴教授做组长的深度学习组。
林建东刚好跟了吴教授做一个项目,“那我去问问吧。”
江一青点点头,心里对王玉建的鼓弄玄虚很不满。在林建东找到那个Yint大佬之前,他决定先上网发帖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
小隔间。
虞巷今天的状态格外好。
为自己的项目做完测试后,她甚至还有时间上技术论坛答疑。
在这个日渐封闭的大环境里,技术论坛的用户活跃度明显降低,愿意做技术交流和分享的人也越来越少。但虞巷心态倒是挺开放的,她是老程序员了,喜欢分享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也喜欢用从别人那里学习和借鉴。
鼠标滑过长长一串论坛帖,她注意到有个叫“江上白云青”的ID格外显眼,一口气发了十几个帖子,问的都是Yint语言有关的问题。
嗐,那就由小虞来替你排忧解难吧,虞巷弯了弯眉眼。
忙完这些已经很晚,虞巷跳下椅子,走到小隔间中央。一排排设备闪烁着冷冽的蓝光和绿光。她伸手摸向控制台,几台机器无声振动,响应着屏幕上闪烁的代码。
设备、数据,是MyCore项目通往终点的桥梁。每一个算法的优化和每一行代码的完善,都意味着这个项目离完成又近了一步。
但MyCore真的会走向她想要的那个未来吗?
虞巷呼吸逐渐急促。
桌面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个名为“自由计划”的文件夹,文件夹的最新修改日期,是两年前。
她在这里独自面对过无尽的代码和数据,试图找到那个能点亮这个计划的火花。在一沓沓失败的实验报告里,是不是已经藏好了这点火花,只要她现在开始,就能找到呢?
此刻是凌晨三点。
偌大的A市万籁俱寂,偶尔从马路上碾过的车辙声隔着实验室外疯涨的野草丛依然清晰可闻,呼啸的风声冰冷地在玻璃窗外打了几个卷,吹不散掩住月色的积雨云,也没有带走连下了好几天的粘腻冬雨。
黑夜和冬天都不曾过去。
虞巷依然听见砰砰的声音,她胸口里头跳动的,是蓬勃的野心。
她呼吸愈发短促。
一个“国产内核冲记日记”的帖子被打开。
“国产系统?没可能的。”
“怎么做都是套壳Linux罢了。”
“年轻人想法很好,但脚踢Linux,拳打Windows?做人是不是该谦虚点啊。”
“……”
每一条质疑和嘲讽都成为了虞巷的镇定剂。
她捂住心口,冰冷的掌心贴到胸前上,里头疯长的念头坚持不到十分钟,就再次陷入了长久而安稳的沉默中。
这天终究是太冷了,小隔间开到最大的暖气也没能让她暖和起来。
*
接下来的几天,虞巷忙于进行各种测试。一些设备被放在了苏桥,因此她并没有去学校,完成新一轮的数据比对后,虞巷将豆豆眼企鹅和空空的聊天界面翻出来看了半天。
她很久没关心她的“老朋友”了,而楚元也没主动联系她。
自己是忙忘了,而楚元……
上回的嘴瓢很自然地浮现在脑海里。
虞巷额角渗出细汗,他难道认为她当成心怀不轨的女变态,怕她要带他回家,所以想保持距离?
不会吧!
除了那一点失误,她其他时候都表现得很好啊!完全是一个纯洁、心无邪念的人。
思绪翻涌间,对话框里小心谨慎地输入了几个字。
虞巷:楚老师,伤口好点了吗?
楚元:嗯,已经看不出来了。
秒回!
虞巷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汉堡,鸡腿肉的脆皮碎在口腔里。
虞巷:太好啦。那,上回说请你吃饭的事,你今天有空吗?
虞巷:ok的话我一会儿去宜华科技园等你。
等了半个小时,楚元没有回复,虞巷却发现微信分身里有一条未读。
楚元:“您好,抱歉,我暂时不打算租房了。”
简单的一句话,白底灰字地呈现在布满小花的聊天背景里,平静、礼貌又冷淡。
其实,关于用小号加了楚元却假装没认出他来这件事,虞巷也没想好说辞。现在倒好,他不租了,省得她编理由。
然而,两只一模一样的小企鹅被来回切换着,她压在屏幕上的指腹逐渐用力,血色淡得几乎消失。
她很清楚。
楚元有很多选项,所以不租她房子也没关系。
而她只是她众多联系人中的一个,所以不回复她也没关系。
虞巷往沙发上一靠,将一只玩具熊搂进怀里,贴住此刻有些难受的心脏,想起当时为什么想租房子给楚元。
因为她有很多事想知道。
他打算住多久?
以后他自己住吗,还是跟女朋友?
他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现在,那个由租房广告带来的,得以窥探楚元现状的小小窗口,彻底关上了。
而只有“朋友”身份的虞巷不适合表现得太热切和多嘴。
比如现在他没回她,她就不适合再说话了。
她把头埋在小熊的绒毛里,忽然听到手机振了一声。
楚元:今天有点事,明天一起吃?
楚元:你选个时间,我去苏桥接你。
紧接着,一个小熊开车的表情猛地冲进虞巷的视线,被迅速撤回了。
她呆呆地盯着那条“‘楚元’撤回了一条消息”看了良久,随即,巨大的笑容绽放在她脸上。
在这样阳光明媚的午后,为一个人时而低落时而开怀,虞巷其实也不太确定她想要做什么。她猜她是想做楚元的朋友,但或许也不止。
可如今的她没办法去奢求这份“不止”。
她只知道,朋友虽然不能问那么多,却是可以一起吃饭的。
时隔六年之后,他们将第二次一起吃饭。
她很开心。
这时,外面传来咚咚咚的响动,还有隐约的电梯开关门声。
前几天那家外企打来了一年的租金,难道是他们的新高管搬到楼下来了?
愉快的心情让虞巷觉得这是好事,她拉过沙发毯,给自己放了首音乐。数日的疲惫在此刻完全袭来,将她本就沉重的眼皮不断下拉。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铃声将虞巷吵醒。
“谁啊?”
“师妹,在学校吗?”电话那头传来林建东焦急的声音。
“不在。”虞巷听着他的语气似乎很着急,犹豫着问,“需要我过去吗?”
“那太好了,师妹去一趟实验室吧,我桌上有个黄色文件夹,麻烦你把它带到宜华科技园B栋1011。”林建东的声音中透着急切。
“啊?”虞巷有些意外,她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师兄这么当真。但想想林建东平时很少求人办事,既然他这么着急,虞巷也只好认命地抄起手机,随便拎了个包套上鞋子出了门。
刚推开门,电话铃又响——
“阿虞,快上微博!”电话那头传来王瑜歆兴奋的声音,“楚男神上热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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