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谁”字,如同有生命般,沿着假山的石纹蜿蜒而上,紧贴着虞巷的脸颊,直刺入她的耳中。熟悉至极的声音,聊的是曾经的故人。
虞巷听得出来,王玉建的话中有话,这让她脸颊瞬间充血,心跳如鼓。
只听王玉建又说,“你那么聪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翊去了A国,周雨龙在首都直博……”楚元说了几个人名。
随后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无辜地问,“其他人我不太清楚,王导有什么新消息吗?还是最近有什么人回国?”
其他人,谁……
她一时的冲动跑到这里,就听到了这两个词。
而回国,他指的是谁呢?
是他在国外有了女朋友,连王玉建也认识吗?
虞巷想起王瑜歆打电话时的那个女声,胸口闷得厉害。
“哪有什么人回国。”王玉建不耐烦了,“你都不清楚的事,我能清楚什么。行了,那边有个咖啡厅,前几年一个师妹开的,跟我去坐会。”
楚元敏锐地捕捉到了王玉建话中的弦外之音,她竟然连王玉建也不联系了。
他想起那包写着德语的纸巾,和那场互为陌生人的相遇,喉头艰涩地滚动。
他早该知道的,他们这些旧人,早就连同那些旧日,被她切割干净。
他将后背抵在假山突出的石棱上,任凭尖锐的痛意直达他那颗始终强求的心。
而山洞里,虞巷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她偷偷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两人确实要走,迅速抄起器材袋里一根羽毛球拍,扔了过去。
砰!
一声过后,王玉建破口大骂。
她心里更委屈了,好气啊,砸也砸不到他。
王玉建大喊走近,“谁啊!”
虞巷拉着器材袋窝进假山洞里,抱住膝盖,心想,谁也不是。
她谁也不是。
就在王玉建逼近假山的那一刻,楚元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小孩的玩具吧,大概不小心玩脱手了。”
王玉建恨恨,“别让我知道是哪个老师的家属。”
想起球拍上依稀的奥特曼图案,虞巷庆幸还好学校买了一批卡通图案的球拍。
从假山走出来时,她微微一怔。
印着奥特曼的羽毛球拍被放置在假山极为显眼的地方,像是为了方便让人找到。
球拍上的缠手被什么东西不小心划断了,却又被人细心地缠好,打了个结。
随手撕下的便签上,熟悉的字体比从前更凌厉,却又画了一个极温柔的笑脸——
“小朋友,这里不能打羽毛球哦。”
虞巷眼泪莫名涌出,她一把扯掉便签。
她才不是小朋友。
她也不打羽毛球。
*
这天训练课结束后,虞巷匆匆打车去了一家位于金融街的咖啡厅,蒋勋在一家金融机构做数据分析实习生,她们约在那里见面。
虞巷刚推开门,蒋勋就拿出了电脑,“我一会还有个会,我们直接开始吧,速战速决。”
然而,这场论文讲解并没有预期的顺利。
今日的主题是一篇关于系统内核数据通讯的论文。在解释某段数据时,蒋勋的声音逐渐提高,显然有些焦急。说了两句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不起,我去买杯咖啡,冷静一下。
蒋勋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虞巷把头埋进打印纸里,又认真读了一遍那份论文。
虽然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当它们连起来,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大脑像是台中了奇怪病毒的主机,已有的程序还能运行,新文件却怎么样都传输不进去。
她叹了口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猪头,又在猪头上打了个叉。
她好像总是让别人失望。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突然抓住了虞巷的肩膀,眼中泛着泪光,“你好,请问你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吗?你能不能帮我修电脑?”
虞巷一时语塞,学计算机的人不一定会修电脑啊,至少课堂上是不教这些的……
然而,女孩已经把她的笔记本放到了桌上,电话铃声也随之响起。
女孩紧张地按下接听键,“……对不起,楚总,我……我没备份,那份文件很重要……”她匆匆看了眼手表,“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我保证找到人修好电脑……”
虞巷注意到女孩身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整个人抖得厉害,显然是这条金融街上的新人。她想起蒋勋曾经提过的投行生活的艰辛,默默从包里摸出一把螺丝刀。
学计算机的人不一定会修电脑,但她会。
她现在也只会这些了。
虞巷拍了拍女孩颤抖的肩,“只是文件取不出来的话,我帮你把硬盘拆下来,用我的电脑读就行了。”
女孩眼前一亮,“真的吗?”随即又跟电话那头解释了几句,脸上露出奇特的表情,“那个,小姐姐,我的上司说,这是一个加密硬盘,没有办法在其他电脑上读取数据。还有,他碰巧懂一点硬件知识,请你按照他的要求来操作。”
投行人还是真是可怕,连电脑都会修。虞巷倒是无所谓,“这里太吵了,我拿着螺丝刀也不方便接电话,麻烦你转述一下他的要求吧。”
女孩将电话转为视频,小心地避开虞巷的脸,将镜头对准电脑。
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语气从容,女孩一边帮他转述,一边在他的声音里逐渐平复了不安的情绪。
“先测试电源……”
话音未落,镜头中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指已经按下电脑侧边的复位按钮。
“打开机箱……”
咔嚓”的声音同步响起,电脑后盖轻巧地分离,数个螺丝应声落地,操作一气呵成,充满机械的美感。
楚元盯着手机摄像头微微一愣,视频里的动作和他的指示完美契合,思路上有种难以形容的默契。
他想说“检查主板电容器”,但话到嘴边停住了。
像是听出他的未尽之语,麦克风里传出女性的声音,“这个电容器不对劲,照这里。”
镜头迅速移动,锁定了一个略显膨胀的电容器。
有点麻烦了,楚元凝神,电容器坏了就得换,这个型号的电容器,钱凯西在咖啡厅,有什么东西能凑合着拆出个替代品吗?
他的思绪有片刻停顿。
嘈杂的声音里,女声喊来了服务员。
一台收据打印机出现在镜头中。
在他的思考尚未完成时,镜头里的双手已经再次开始了行云流水的操作,新的电容器从打印机里拆出来,替换到了损坏的电脑上。
结局是注定的,他可以不用看了。
但楚元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里的镜头。
随着女性的手指不停地翻飞,他逐渐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心脏灼热,眼角却无比冰凉。
终于,在电脑屏幕亮起的那一刻,他看清了,那只右手食指上小小的红痣。
他难以克制地滚动了一下喉头,下意识想要开口。
然而——
“谢谢楚总!”
镜头被钱凯西掐断了。
屏幕瞬间漆黑,映出楚元微微颤抖的眼。
“麻烦开快一点。”
一阵飓风般的急促步伐,楚元闯入了咖啡厅,清脆的门铃声随即响起,在原本安静的空间里回荡,吸引了周围顾客好奇的目光。他无视那些目光,径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锁定了窗边的一张草稿纸。
纸张的边缘处画了一个丑陋的猪头,猪头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楚元的视线停在那个猪头的鼻孔上,片刻后,往旁边一移——小票上印着“蒜香黄油加双倍芝士双倍咸奶油”。
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
Liebe soll sein. 爱情命中注定。
而所有的强求,都会被错过。
进GH这些日子,钱凯西首次见到这样的楚元。
他年长她不过两三岁,从初次相见,这位年轻的上司就展现出来上位者的从容与淡然。常年忙碌的行程从未让他染上仆仆风尘,然而,当他踏入这家咖啡厅,走到自己面前时,一切似乎都变了。
他失态了。
他第一次失去了那种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控中的风度。
原来他的额角也会浸满汗水,眼睛也会无措失神,原来这张干净而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和她一样年轻而脆弱,会露出这样慌乱而复杂的表情。
钱凯西才知道她差点搞砸的会议是这么重要,她陌生而震惊地看着楚元沉默而隐忍的表情,不知道如何开口道歉。
“刚刚……”楚元的声音奇怪地低哑,他停顿了一会,将涌起的情绪重新压入专业的外壳之下,“电脑修好了?”
“是的是的,会议的内容我准备好了,您看看?还得感谢刚刚我遇到的那个女孩子,她修得又快又好……”
楚元注视着钱凯西有些如释重负的欢悦,嘴角机械地配合着她微弯,却很难说是不是真的怀着笑意。
修好是当然的。
你遇到了学计算机的人里电脑修得最好的那个人。
四岁拥有第一台电脑,七岁拆完了市面上所有主流电脑。
没有人比她修得更好了。
楚元拉开椅子坐下来,听钱凯西讲会议安排,草稿纸和小票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变成一团坚硬而扎人的纸球,抵着他的掌心。
几分钟前,就在这里,坐着那位故人。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趴在桌子上,刚画完一个猪头——就像高中时那样——
明亮的冬日,灰尘遍布的信息学教室。
半趴在桌上的女孩,黑色的签字笔,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压出发丝痕迹的红色脸颊。
“啊啊啊好烦,我不要做题了。”
“楚老师,打不打牌,你还欠我5块。”
“快快快,牌给我,牌给我。”
“哈哈哈,叫我一声天才,我就告诉你这题怎么做。”
……
纸球尖锐的边缘刺痛着楚元的掌心。
那个数年前远走高飞的人。
当他再度踏入他从小长大的这座海滨小城,遇到的每一个人,仍要问他她的消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似乎逃脱不了她留下的痕迹——哪怕是随便打的一辆车,哪怕新来的下属,哪怕是几张无关紧要的草稿纸和小票。
那些过去的、遥远的、久违的岁月,甚至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在他重新踏上A城的那一刻,纷至沓来,无孔不入地扎入他的生活。
像是一场预先排演过的阴谋。
而他自投罗网。
罗网之外,没有任何人在等待他。
他孤身一人,于人潮汹涌处,承受那些难言的记忆。
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元都没有听清钱凯西在说什么,那双灵巧而美丽的手始终在他脑海里反复卸下螺丝,丁零零的金属落地声像星星一样落在他心里,勾勒出大片大片火红的凤凰花、一台又一台的电脑,和穿着各色裙子的少女。
明明她从未回头,当他真正去回忆那些尘封的旧事,高中时期那些昏昏而睡的午后竟然还是给他带来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和平静。
或许,这世上有很多故事的结果不那么好看,但没有人能否认在最开始的时候,它美好得让人心动。
他垂眼,眼眶微热,胸腔发闷地酸楚。
他为什么还在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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