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6.1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顾世鋆将这句话低声地问出来，温昕有一瞬间的恍惚。

曾经不是没有设想过，要在和顾世鋆重逢的时候，将这些年吃的那些苦全都宣泄出来：

毕竟，毕业时她和他母亲闹的那一场，直接导致她第一次创业失败。

创业失败重新求职，看人脸色，新人初入社会，哪怕被人当面扇一巴掌，也要打落牙齿和血吞，然后接着笑脸迎人。

第二次辞职创业时，周遭的非议不言而喻，一个人咬着牙齿顶住压力向前行进的时候，温昕不是没有想到过顾世鋆。

她想，如果能够再次见到顾世鋆，她一定要像电视剧里那样，拈起高脚杯，泼他一脸红酒，然后恶狠狠地说：

“没有你，老娘一样过得很好。你这混蛋，老娘不稀罕。”

然而真的再次见到顾世鋆，温昕的高脚杯就摆在手边，她并没有将酒液泼向顾世鋆，只是低下头去，举起酒杯，慢慢地啜了一口杯中的白葡萄酒。

她说：“这些年，也就是那个样子。创业么，哪能有一帆风顺的。好在现在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压力不像一开始那样大了。”

顾世鋆沉默一下，微微颔首：“谦虚了，温芯智能这些年稳扎稳打，发展领域大有前景，正是投资人愿意看好的实业企业。”

温昕只是笑着摇摇头：“稳扎稳打，说得好听，还不是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基础客户盘，只能从小一点一点做起。”

温昕在外供职的三年，虽是在产品研发部门做技术人员，但也拼命汲取公司运作相关的知识，走通了供货商，工厂，也打通了网络与实体供货销售的渠道。她是在有一定把握的情况下才决定重新辞职创业。

只是第二次创业时，万事俱备，却还欠客户群——

设计出一款好的产品，怎么卖，卖给谁？

顾世鋆点点头：“温芯智能起步时，选择从养宠人群切入，目标客户明确，非常明智。”

温昕有一瞬间的惊讶。

“你，”她迟疑一下，“有关注过温芯智能的发展？”

顾世鋆一顿，有些掩饰地微微侧过头去：“……作为投资人，有过关注。”

空气的流动略微减缓，温昕手指蜷动，心脏的跳动似乎也微微减缓。

对此不能多谈，她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确实，最初创业的时候，我们拼不过已经开发智能家居平台的大企业，只能精准选择小一些的目标客户群。”

他们将目标定在了有家养宠物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对智能产品的接受度更高。”温昕说，“而且经过市场调研，养宠人群为宠物消费的意愿也相对较高。”

温芯智能的第一款“X-Paws”智能宠物监控系统，广告投放精准，一经推出，果然受到欢迎。

“其实技术上不难的。”温昕笑笑，“家庭视频监控技术已经很成熟，远程监控家中动态很简单。我们只是在此之上添加了可以和宠物在线互动的双向同步音频，以及可以投放弹射出零食与玩具的功能。”

这样，养宠人士在外上班时，可以随时关注家中宠物的状况与动态，并且能够远程与宠物互动喂食，投放玩具。

“X-Paws”智能宠物监控产品为温芯智能撕开了市场的一道口子，X-Smart系统的推出顺理成章。

“万事开头难，”温昕微笑，“人们需要一个被打动的契机去选择一款智能家居软件平台，选择之后，如果不是产品太糟糕，大家会有使用同一款平台的惯性。”

温芯智能之后推出“X-Little1”婴幼儿监控系列，对准年轻父母，近一步通过精准目标客户群扩大市场，以“X-Paws”与“X-Little1”为基础起步，开始推广受众更广大广泛的X-Smart智能家居系统，成功在智能家居市场分得一杯羹。

正如顾世鋆所说，创业艰辛，并不容易，但温芯智能并不急躁贪功，而是踏踏实实做事，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

“其实我们也考虑过养老方面的智能家居产品。”温昕笑着将话题转回与顾世鋆的合作，“公司起步的时候，这个提议被否决，因为老年人本身并不是购买智能科技产品的主力军。即使有需求，也是老年人的亲属子女代为购买安装，客户侧写太零散，不成体系，难以对准。但是现在嘛，”

她看着顾世鋆，笑着举一举酒杯，“与养老院合作，确实是一个我们之前未曾想到的新思路。”

顾世鋆牵牵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他也笑着举起酒杯：“互利共赢的事，温总不必客气。”

这声“温总”不再客套疏离，有些亲近的意思，倒似往昔，温昕曾爱叫他“顾小公子”，有调侃，有亲昵。

而重逢到现在，两个人终于可以正视对方的眼睛，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一种酸楚的微笑。

我们曾是彼此的初恋。

初恋情人多年不见，有喟叹，有心绪起伏，不奇怪。

但，似乎也就只是这样了。

两只高脚杯在半空轻轻地一碰，清澈的酒液微微摇动。

温昕将葡萄酒慢慢饮尽，只觉入口苦涩。

她扯起嘴角，勉强笑一笑：“好了，净说我去了。你呢，这些年，你还好吗？”

顾世鋆笑笑：“一切照旧，都还不错。养老院也做得还可以，你也看到了。”

说起这个，温昕倒是好奇：“我以为你会继承顾女士衣钵，进入顾景证券，怎么会想起去做养老院？”

温昕这句话问出来，顾世鋆有一霎那的沉默。

夜风吹过，露天天台上的小夜灯随风轻轻地摇晃，仿佛漫天的星光。

而顾世鋆在这样的星光下低下头去，抿紧嘴唇，仿佛不这样闭紧嘴巴，就会泄露出绝对不能泄露的秘密。

一个猜测在温昕心中升起。然而她难以置信：“顾世鋆……”

“……”

“你，”温昕睁大眼睛，“创办养老院，不会是因为我们当年的戏言吧？”

6.2

顾世鋆和温昕刚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其实两个人都不太知道，应该怎样才是“谈恋爱”。

温昕刚刚升入大一，高考之前的18年里，“早恋”被视为绝对不可触碰的洪水猛兽，她对恋爱没有任何具象的概念。

而顾世鋆虽然大三了，可是顾女士为人严苛正派，家教严格，顾世鋆从小便被灌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虽然顾世鋆对这个想法不能完全苟同，但对待恋情也很慎重，一时间，两个恋爱新手，竟傻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恋爱。

梧桐树下，顾世鋆摸摸鼻子：“我……都不知道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温昕也觉好笑：“我是学电子工程和自动化的，今年大一。说起来，你都还没有给我联系方式。”

两个人傻兮兮的，手忙脚乱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又彼此对过了这一学期的课表，最后还是温昕拍板决定：“今天都没课，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晚上去看电影吧？”

因为是为约会而看电影，两个人商量着认真选择了一部观众评价很好的爱情片，可是看到最后，温昕与顾世鋆靠在座位里，都有些昏昏欲睡。

并肩走出电影院，深秋天气，繁星闪烁，大街上凉风扑面，总算精神一振。

顾世鋆问她：“你对这电影感觉怎么样？”

温昕想一想，诚实地回答：“有些画面还挺美的。但我个人来讲，可能不太偏好这一种故事。”

顾世鋆看看她，温昕双手比划一下：“就是，男女主角之间的恋爱波折，是来自于家人和外界的阻挠？比如女主人公的妈妈将他们来往的信件藏起来，导致两个人误以为对方不爱自己了什么的。”

她说着，摸摸鼻子，“就是觉得，本来面对面一句话就能说开的事，非要有阴差阳错的误会，就……看得挺暴躁的，并不觉得感动。”

自己说完，温昕才不确定地回头看看顾世鋆：“呃，你呢？你觉得这个电影怎么样？”

她说着，小心地觑了顾世鋆一眼，“别是你超爱这个电影的，结果被我一通批评，咱们两个恋爱第一天就完蛋。”

顾世鋆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温昕自己也笑了。顾世鋆摸摸她的头发：“我也还好，没有很不喜欢，也没有很喜欢。”

“哦，为什么？”

顾世鋆想了想：“可能理由和你不太一样。我只是……不太明白。”

温昕侧头看他，顾世鋆似乎不太习惯谈论这种话题，语速微慢，斟酌措辞：“就是，他们好像很爱这种浓烈的爱情本身。但我不明白，他们本质上，到底是‘爱’对方的什么？”

顾世鋆的表达不算清楚，但温昕听明白了。她点点头。

“你是觉得，”她说，“只要有这种情节，在这种设定之下，遇见的是谁都可以。本质上，这并不能说服你，让你认为他们互相爱的是对方独一无二的人格，是他人不可替代的灵魂伴侣。”

“灵魂伴侣”这个词似乎触动了顾世鋆。他有些微的出神，然后微微颔首：“是。”

温昕摇摇头，自己总结：“一个金融男，一个工科女，我们下次还是不要看爱情片了。两个人分析来分析去，不解风情，牛嚼牡丹。”

顾世鋆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他找补道，“故事的结尾，看见男女主人公白发苍苍地在疗养院老去，还是有触动。”

温昕却说：“那个疗养院里看上去有些压抑。哎，要是将来我老了，我真希望能有一个像家一样的养老院。”

顾世鋆一怔。他看看她。

天色已晚，温昕自顾自地走在大街上，暖黄的路灯拢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拉长。

女生微微仰头，看着路灯旁跳跃扑火的飞蛾，有些出神：“我……认识的人住过养老院，我去看过，简直像监狱一样。如果我老了，我不想要那样没有尊严地活着。”

顾世鋆没有说话。温昕轻轻地重复道：“那时候，如果能有一个像家一样的养老院，就好了。”

多年之后，当温昕与顾世鋆相对而坐，两个人显然都想起了这段过往的孩子话。

温昕睁大眼睛：“你……创办养老院，不会是因为我们当年那些戏言？”

顾世鋆没有回答。

他定一定神，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才抿抿嘴唇，说道：“温昕。”

“……”

“当年的事，其实，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