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伤,从医院出来,安镜再次抱着蔚音瑕坐进车里,揶揄道:“蔚二小姐好胆量,任由陌生人带上车,就不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蔚音瑕从容答道:“你不是陌生人,你是安熙的姐姐,是安氏企业的老板,更是……一个女人。”
安镜轻笑:“呵,谁说女人就不会对女人图谋不轨了?”
“您自己说的。”
安镜想起方才当着众人面说的那番话。也对,的确是她自己说的。
“果然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沉着冷静,处惊不变,举止端庄。”说着还拍手鼓掌,“有其父必有其女,想必蔚二小姐应该很受父母的宠爱吧?”
大户人家,名副其实。谁不知蔚家拥有沪海第一家自建百货大楼,坐南朝北,整整五层楼,其中设有豪华商场、豪华酒楼、豪华旅馆,设施设备堪称一流。
“镜老板过誉了。我不过一介庶女,且生身母亲早已过世。”她很清楚,蔚音瑕是蔚正清人生里的污迹,连名字,都要带着“瑕”疵。
安镜知道蔚音瑕是自幼年起就被蔚正清从外头接回来养在深闺的私生女,但并不知其生母现状。
“恨我吗?”
看着蔚音瑕一脸茫然,安镜继续问道,“我毁了你和安熙的订婚宴,让你当不了安家的少奶奶,被嘲笑,你不该恨我吗?”
蔚音瑕摇头:“就像您说的,多年前安伯父安伯母意外身亡,安家正需要帮助之际,父亲却落井下石,单方面退了姐姐和熙少爷的婚事,本就是蔚家有失仁义在先,此事,是蔚家对不起安家。如今父亲想让我代替姐姐嫁入安家,不过是为了向安家赔罪。”
“倒是通透。”安镜把视线从蔚音瑕身上挪走,“这么说来,你接近安熙只是听从老爷子的安排,不是你自己的真实意愿?”
“熙少爷他……是个好人。”
汽车行驶在昏暗的街头,突然再一次急刹车。
安镜左手抓着后方靠背,伸出右手从蔚音瑕胸前环住,才护着她没因为惯性而向前栽倒。
蔚音瑕的双手本能地捉住横在身前的胳膊,受到惊吓后,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的胳膊此刻正紧紧贴在自己的**部位。
“陆诚!”安镜大喝一声。
“大小姐,刚刚路上有两只猫一前一后窜了过去,我……”
“人重要还是猫重要?要我教你?”
听到司机说是猫,蔚音瑕深呼吸好几下,让心跳速度慢下来。
她抬眼看着安镜:“夜深人静之时,有野猫成双结对觅食乃常态,纯属意外,情有可原,不能全怪他。无家可归的动物,也是可怜的。”
听完她通情达理的一番话,安镜平息怒火,吩咐道:“开车。”本来,她这火也是发给蔚音瑕看的。
车子重新启动,安镜才意识到胳膊触碰到的柔软是什么。
慌乱间抽手,不料蔚音瑕抓得太用力,结果连带着人也倒进了安镜怀里。
玫瑰香。
安镜闻到了来自蔚音瑕身上的馥郁芳香,犹如冰雪玫瑰清透诱人。
她勾起怀中人的下巴,温柔地注视着,说出来的话却轻蔑至极:“蔚二小姐的确很勾人。就是不知蔚老板看到送你回去的是我,会不会大失所望?”
“……”
“偶遇,受伤,搔首弄姿,投怀送抱,二小姐自降身段上演的这一系列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我等司空见惯。安熙在国外留学这么多年,而今又是风月场所的常客,见了多少女人,你认为他真的会喜欢你这样的?”
“镜老板说笑了。”蔚音瑕只觉难堪,放弃了反驳。
……
凭着租界通行证,陆诚把车子顺利开到了租借内蔚家的庭院外。
蔚音瑕在鸣笛声中醒来,脖子感到有些酸痛,正想抬手揉一揉,搭在身上的衣服往下滑落。那是安镜的大衣。
刚刚被羞辱后,她就往边上挪了挪,眼睛也一直看着窗外,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
“蔚二小姐,到你家了。”
“嗯。”蔚音瑕小心翼翼地折好衣服,放在了她和安镜中间的位置,“镜老板,谢谢您送我回来,也谢谢您的衣服。”
却见那人抓起衣服,扔到了前方副驾驶位,面无表情道:“脏了的衣服,碍眼,也碍事。”
又是话里有话。
蔚音瑕听明白了,安镜含沙射影骂的根本不是衣服,而是弄脏她衣服的自己。尽管,那衣服只是沾了她的身。
脏的是她,碍眼碍事的也是她。
安镜做戏做足,扶着蔚音瑕下车:“二小姐当心。”
院门打开,絮儿第一个冲下台阶,身穿深蓝色睡袍的蔚正清也一步步走来。
“二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絮儿跑到蔚音瑕边上轻声道,“您要再不回来啊,老爷就要派人去安家找你了。”
“蔚老板。”安镜颔首,解释道,“令爱在街上不慎跌倒,安某从仙乐门接回家弟又恰好路过,就自作主张送二小姐去了一趟医院。幸好,医生说无甚大碍,静养几日便可。”
她故意提到仙乐门,就是在变相告知这家人,安熙对蔚音瑕并没有那么忠贞不渝,更不是蔚音瑕托付终生的“良人”,再把女儿往安家送,就真的是自取其辱了。
蔚正清身后是一名面相刻薄的盘发妇人,裹着价值不菲的貂绒大衣。
她挽上蔚正清的胳膊,尖着嗓门儿说道:“回来了就行,别一丁点儿伤就小题大做的。絮儿,还杵着干嘛?赶紧扶二小姐回屋养着去啊。”
安镜的话外之音通俗易懂,但这位一家之主依然坚持己见:“有劳镜老板了,蔚某改日定让小女登门道谢。今日夜深多有不便,就不请镜老板进屋小坐了。”
“举手之劳而已,登门道谢就免了吧。”安镜不耐烦了,也没必要跟这种人打哑谜,直接拒绝道。
贵妇人顺着蔚正清的意思,装模作样道:“镜老板此言差矣,该谢还是一定要谢的,这是礼数。再说了,这熙少爷对音瑕情深义重,昨儿个还专程差人送了上好的绸缎来讨音瑕欢心。熙少爷此举也算是向蔚家赔罪了,我们既收了礼,音瑕也表示不计前嫌,那就让两家关于婚约上的误会就此揭过吧。
“当然了,订婚宴一事,我们也有考虑不周之处。仅凭熙少爷一面之词,就以为你是因为忙才无法出席,哪晓得他连终身大事都要瞒着你,长姐为母,你生气是应该的。
“可要我说啊,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看他二人郎有情妾有意,金童玉女多登对啊。当年我们悔婚固然有错在先,可兰茵比安熙年长,安熙又毅然决然地远赴海外求学,我们做父母的,怎忍心看女儿遥遥无期地苦等下去?是兰茵没有这个福分。
“如今音瑕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好巧不巧的,她跟熙少爷情投意合,这年轻人的自由恋爱不比包办婚姻强多了呀?安家和蔚家又门当户对……”
“蔚老板胸襟广阔,蔚夫人巧舌如簧,二位还真是大人大量,安某佩服。至于安熙的婚事,安家自有定夺,就不劳二位费心了。”安镜听得心烦,出言打断她的喋喋不休,说了句“告辞”,转身离开。
那方刚走,这方絮儿的胳膊便被贵妇人拧住,恶狠狠骂道:“死丫头,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信不信我把你给卖了?”
絮儿不敢大声喊痛,只能求饶道:“夫人,求夫人再给絮儿一次机会,絮儿发誓一定会伺候好二小姐的……”
因为扭伤,蔚音瑕脚步一轻一重地跟在蔚正清身后,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万事俱备,时机已经成熟,路也给你铺好了,日后能不能活得体面,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如若办不到,你当知晓后果是什么。”前方,蔚正清直言厉色地发出警告。
在街上被安熙羞辱,在车上被安镜厌恶,回家又被父亲警告,蔚音瑕的人生,卑微如尘。
她收到类似的警告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可蔚正清的声音就如同警铃,每每听到,都会令她如临大敌。
在蔚家,她根本不是什么外人眼中光鲜亮丽又高枕无忧的二小姐,而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一名被剥夺人身自由的囚徒,不但过着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还要面临三天两头的审问与审判。
“我会把安家,当做唯一的出路。”她的决心,与其说是表给蔚正清,不如说是表给自己。
短短数十载,一世光景,谁不想体面地活着呢?
……
租界外,安家宅邸。
安氏白手起家,坚持做民族企业,绝不向资.本.主.义低头。是以多年来坚守本心,即便在最难熬的时期,也没有搬进租界寻求洋人庇护。
安熙端着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晚归的安镜:“蔚老爷子没留你喝口茶?”
喝了口酒解渴,安镜坐到沙发上,将衬衣的袖子卷了起来:“说说吧,你跟这个蔚二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接管安氏企业以来,和蔚正清有过几次正面冲突,暗地里已经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了,再加之蔚家退婚一事给安家带来的耻辱,是以她就没想过蔚正清会不要脸到教唆小女儿来对安熙使用美人计。
前几日她搅黄安熙跟蔚音瑕的订婚宴后,安熙就脸红脖子粗地当众跟她发飙,然后跑没影了,直至今日两姐弟才心平气和地坐到了一起。
“我想想啊。”安熙卖关子,端杯子碰了碰安镜放在茶几上的酒杯,小酌一口。
“哦,我想起来了,第一次见,是上个月我去租界赴老朋友约的时候。吃完午饭出来遇到一主一仆两个姑娘被流氓找茬,就帮着解了围。”
说着,又碰了一下安镜的酒杯:“第二次见,是月初去茶庄听戏,她也在其中一个小包房,临走帮我付了茶钱我才知道。”
再碰杯:“第三次第四次……你今天也见到了,无非就是这些女人勾男人的花样儿,没多大新奇。”
安镜睨他一眼:“没什么新奇,你就背着我匆匆忙忙跟人家订婚?安熙,对不起我们安家的是蔚正清,你心里有怨有恨,想报复蔚家,可以,手段正当,我全力支持。但最好,别牵连无辜之人。”
“哎哟,我的姐,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坏,那么丧尽天良吗?我不过是花钱大手大脚了点,殃及无辜女子,不至于……”
“说起花钱,”安镜一口将红酒喝完,开始跟安熙翻账,“下午的时候,老李拿来近七天的单据,你送了价值一千大洋的云锦和莨绸去蔚家对吧?我跟老李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帮你顾全脸面,就当是弥补订婚宴上给蔚家二小姐造成的伤害,暂且把账替你结了,下不为例。往后再有蔚家的账,或是讨姑娘欢心的天价账,安家一律不结,要么你就自己掏钱。”
且不说云锦和莨绸价格昂贵,货源紧缺,单说那一千大洋,就足够穷人家五六口人省吃俭用好几年的生活开销了。
国际局势动荡不安,洋商几乎以垄断性优势占据了我国沪海市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民族企业在夹缝中艰难生存了下来。
而其中安氏以“民族企业当自强”为号召,薄利多销,获得了国内各界的支持,得以发展至今。
要不是看在安熙在外留学几年吃了不少苦头,又阔别重逢,安镜岂能容忍他花钱如流水,没日没夜地跟一群纨绔子弟瞎混,染了一身的坏毛病。
“别呀,姐。”
安熙哀嚎着坐过去抱住安镜的胳膊求饶,“你不给我钱花,我就去跟爸妈告状!”
“去啊。最好在爸妈灵位前跪上三天三夜,把你做的混账事都一五一十讲给他们听,看看他们还护不护你。”
“……”安熙哑口无言,他深知自己这个姐姐吃软不吃硬,直接扑通一声单膝跪到了地上,“姐,我知错了。爸妈走后,我就只有你一个依靠了,你不护我,还有谁护我呀?订婚的事儿瞒着你,是我不对,我那还不是因为怕你不同意嘛?姐,我是真觉得蔚家二小姐不错,比她那个人老珠黄的大姐漂亮贤淑多了。”
蔚家大小姐蔚兰茵年长安熙一岁,婚约是在她十六岁时定下的,而退婚,是在她十九岁那年。
“男儿膝下有黄金,别动不动就跪。”
安镜看着安熙,将人拉起来,把她在回来路上思考的事说了出来,“二十三岁,是该将婚姻大事提上日程了。安熙,我对你讨老婆的要求不高,只要是你真心实意喜欢的,心地善良,品行端正,家世清白,不管她家境如何,都可以进我安家的门。”
“说起这个啊,外头不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吗?”安熙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端起酒杯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
“昌顺洋行许家,荣祥广告戚家,正清百货蔚家,这三家作为沪海商会里颇有威望的副会长、秘书长和理事单位,恰巧呢,家里都有与我年龄相仿的闺阁小姐。我听说啊,众人茶余饭后还开了赌局,赌我堂堂安氏企业的少东家是否有能耐拿下其中一个,好让我未来的老丈人能看在亲家关系上,力挺安氏,力排众议,帮忙稳住安氏在新一届商会理事会中的席位。”
“你何时操心起生意场的事了?抛开这些,你自己呢,什么想法?”事关安熙后半生幸福,安镜必得上心。
“姐,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呢,安安心心坐你的老板椅,多挣钱,多给我钱花。我呢,继续当我的花花公子,生意上能帮你一点儿是一点儿。”
“你以为这是联姻就能解决的?”
跟这三家,安镜都打过交道,“许老板为人正直磊落,行事谨慎,最不齿的就是假公济私、藏污纳垢之行径;戚老板察颜观色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会看风使舵,明哲保身;至于这胸有城府的蔚老爷子,喜怒不形于色,奉行势利之交,野心勃勃,老谋深算,是玩弄权术的高手。若单纯只谈利益上的权衡,的确,安家跟哪一家联姻都不坏。但人心难测,不是我们想怎样,他们就会怎么样。而你的婚姻,也不是一桩交易。”
更何况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沪海一半都被划做了租界,洋人占据着沪海的商业命脉。能坚持不与洋商同流合污,且能在激烈竞争中赢得长期发展的国企民营,已为数不多。
正因为安氏独善其身,态度坚决,是理事会中至今为止仍未被洋商占股渗透的企业,且多次以家国大义的言论影响到商会的重大决策,使得不少商家利益受损。
久而久之招致了以正清百货为首的部分理事单位和会员单位的强烈不满,这才导致安熙说的,新一届理事单位选举,安氏企业势必有四面楚歌的风险。
“姐,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肯定就选蔚家二小姐了啊。人长得漂亮,柳眉凤眼,身材曼妙,弱不禁风,我见犹怜……”
安镜白他一眼:“行了,你别再跟我耍嘴皮子,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总之蔚家这个女人,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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