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瑜:“我父亲身前一直念叨着春风楼的芒酒,但无缘买到,我今日前来也是想着碰碰运气。”
他偏头,瞧了一下外面探头探脑拼命想要往里看一眼的贵人们,转回来对老板颔首道:“抱歉,扰了您的规矩。”
“是我要说抱歉才对,”褚月垂下眼睫,“既然苏公子家里有事,我就不多留了。”
她说着,招来店小二,吩咐:“你去,把后院那株梅树底下的酒挖出来。”
小二又是一惊。
梅树下的那坛酒可与放在柜台里卖的不一样。他上工第一天就听老板吹嘘过:后院埋着一坛五百年的佳酿,还是某位神君亲手酿造的,不仅滋味绝佳,据说其中还蕴藏着神力。
小二当时听了,也只是笑笑,心想:这都是唬人的吧。世间若真有神明,哪至于让邪魔横行百年。
刚想完,他莫名被老板挖了一眼。
嗯?小二不明所以地定在原地,看着老板气哄哄地踩着楼梯离开,踩得还很响。
他的心骤然一沉,头顶上也有乌云渐渐团聚起来——完了完了,开工第一天就得罪了老板,日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了。
后来才发现,老板并非是个暴脾气,也不会为一些小事计较。就是总爱摆着一张冷脸唬人。
……但该说不说,冷脸有时候还是很管用的。
小二挖完酒抱着坛子回来时,老板已经完全变了副模样。褚月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神情,足足把他吓了一跳,差点又是一阵脚滑。
所幸,这次他手里的坛子沉,心里更是明白这一坛酒的价值,哪怕是把身体扭成一股麻花结了,也要保住。
褚月接过酒坛子,递给苏瑜,见他还要掏钱,急忙制止:“欸,这酒就当是我送你的,不是买卖。”
苏瑜握着钱袋的手踌躇片刻,慢慢缩了回去。
不花钱的好东西谁会不要。
只是这份好处的由来,还需要弄清楚,“不知老板为何待我这样好?”
褚月微微一勾唇,看向苏瑜的目光越来越深,仿佛能看到百年之前的画面,“你很像我一位故友。”
苏瑜了然,点点头,说:“这位故友,想必是已经离开了吧。”
“是,”褚月顿了顿,“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苏瑜:“那祝你二人早日相见。”
褚月:“我也祝苏公子此番西行顺利。”
“多谢。”
离开时,褚月站在门前,目送了苏瑜好一会儿,直到他的背影隐匿于闹市的人群,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她的指尖忽然一弹,散出去一道法术。
身后,响起了店小二胆怯又大胆的提问,声音颤抖:“老板……您真看上他了?”
褚月啧了一声,“都说了是故友。你别在这八卦了,赶紧收拾收拾,收拾完你就能领工钱回家了,今年的生意做完了,我们歇业。”
“是是是!”小二期待地说,“我可以回家帮我娘种地了!”
褚月想起什么,歪着脑袋靠在门边,忽然道:“是啊,春天就要回来了。”
**
苏瑜西行的终点,是苏家老爷早年买下的一块地,名为风谷。风谷地处西蜀的最北边,传闻是秋神的出生地,受其特殊庇佑,所以不需顺应四时变化,常年是金黄的一片。
买下这块地的原因,是一种很朴素的有钱。
那年苏老爷在生意场略微有些不顺,连着几次碰壁后,心里闷闷地不痛快,便请了道士来家里做法,算了一卦——说是需要破财消灾,要买下西边的一块宝地才能顺遂。
商人总是容易迷信……
苏老爷二话没说,也没有多余的挑挑拣拣,直接买下了西蜀境内最贵的一块地,成了最有身价的“冤大头”。
风谷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周围少有人烟,没得买卖好做,最多只能做个值得游玩的风水宝地。可当今世上也没什么人愿意为赏景花钱……况且这山谷里的东西还有点怪,就算是有那个闲钱,也不一定有胆量。
以前,苏老爷在谈笑时与苏瑜说起过,若是可以,死后想葬在风谷。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土地,不会被人打扰。说不定他这辈子再多做点善事,死后的灵魂还能升天见到神仙呢。
苏瑜觉得老爹是年纪大了,爱胡思乱想,每次都会接一句:“您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那么久以后的事儿现在就甭想了,还是安心地赚钱,准备和您这个没用的儿子一起养老吧!”
“兔崽子!混说什么呢!你给我过来,我揍不死你!”
“来咧来咧!老爹您轻轻揍一下,就只能揍一下啊!我还约了朋友吃饭呢,赶时间的。”
……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百岁”会折在“没用的儿子”手里。
苏瑜安顿好了家族里的其他人,便带着装有父母的尸骨的冰棺启程。马车上贴了几道追云符,可日行千里。
一路上,他不断记起从前,眼眶里的泪不断漫上来,又被他一次次压下去,没流淌下来。倒不是不够伤心,是他知道,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好好哭一场了。
风谷,确实是个宝地。
山谷的入口有两棵百丈高的金桂花树,翠绿的叶片间开满了金黄的小花,团在一起,严严实实地挡住来客,像是守门神。
上次来风谷,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苏瑜一时忘记了如何进入,在门口来来去去地晃悠了一会儿,也不知恰好碰到了哪处机关,两棵桂花树仿佛拦路讹钱的瘸子突然病愈,长脚般让开了一条道。
山谷中长着一大片金叶花。金叶花从花到叶到根,都是统一的金色,经风一吹,细长的身躯不断摇曳着,是浮在土壤上的黄金海浪。
苏瑜找了一处花开得最盛的地方,安静地葬下双亲后,独自一人在墓碑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又再次升起,阳光和凉爽的秋风同时拂过他的发梢,唤回他的一点意识,空荡的双眼再次被填满。
他在父母的坟前无声地流下泪来,站起身,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当作自己的坟。
很简单的一个坟,躺在坑底的人睁眼能看见蓝天,背后是松软的土,连一个为他盖上草席的人都没有。
苏瑜躺好之后,从兜里掏出一瓶从家里带来的慢性毒药,服下。
这瓶毒药无色,味道甚至还有甜,不会让人太痛苦。他为自己叹了口气,而后闭上眼,安然等待死亡。
身体里的毒渐渐生效,流向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疼痛漫上来,吞噬掉苏瑜的最后一点意识,彻底昏过去。
这山谷里的风千万年都未曾停歇,却在苏瑜闭上眼睛的下一秒,停了下来。
时间也在此刻凝固,万物寂静,仿佛世上的所有生灵都不忍看他死去,用尽浑身解数去阻拦。
再次起风时,有几株金叶花忽然变得薄而脆,经风一吹就粉碎成末。那些粉末随风而绕,团聚在苏瑜平躺着的坑上,慢慢绕成了一颗金黄色的圆球,球外生壳,化作一颗坚硬的蛋,又骤然坠落,“嘭”一下砸在苏瑜的肚子上,硬是把将要走进阴曹地府的人砸醒了。
“靠!”
瞬间,苏瑜疼得整个人弯起来,下意识按住腹部,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虾猛地向上一弹。
他濒死般瘫在坑底,拧着眉,连着“哎呦”了好几声。他睁开眼,脑袋也缓缓醒过来,意识到——他还没死——他竟然还没死啊!
什么玩意儿?死都死不安生了!
苏瑜伸出一只手,向下摸索着,摸到了一小片带着温度的……薄片?
“咔嚓。”
随即响起一道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柔软的触感忽然出现,带着些许重量,似乎有什么生物趴在他身上。
苏瑜捂着肚子坐起来,看了眼给他带来巨痛的……蛋?
一颗金色的大蛋,蛋壳还隐隐绰绰地泛着光,不像是凡间物。
金蛋已经裂开了一半,从里面爬出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正伸着两只胳膊,晃晃悠悠地撑在他的肚子上,眼看着就要撑不住摔下去了。
苏瑜忍着疼,一把将小孩拎起来,仔细观察他的眉眼。
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再一眨眼,手上的分量居然变沉了些。
小孩似乎也长大了几岁,五官也张开了,更加熟悉了……
苏瑜忽然反应过来。
他紧盯着突如其来的小孩,仿佛穿过回溯的时间,亲眼见到了幼时那个只会调皮捣蛋的自己。
从前的记忆再次被一点点唤起,苏瑜难免恍惚了一下。
回过神时,手臂又向下沉了一分,眼前的小孩已经长成了七八岁的模样。
他在苏瑜逐渐睁大的双眸前,以超越世间万物的速度在成长。
我天,这小屁孩是天负异术,还是现世的妖魔鬼怪啊……
苏瑜灵光一闪,脑海里遽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该不会在他中毒晕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可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吧?!
他浑身上下还带着异常的疼痛,仿佛在烈火中被抽筋剥骨了一样……
莫非,上天也可怜他过完了顺风顺水的二十年后,突遭劫难,而且这一难,就难到了生死绝望之境。于是降下一个与他差不多的孩童,并赐予他从头至尾顺遂无虞的人生,也算是补足遗憾了。
我靠我靠,这风谷还真是神仙宝地,灵秀风清啊……
不管如何,这小孩总归是和他有点关系的!
这么一番狗屁不通的推论下来,苏瑜越想越欣喜,本是将死的身躯像忽然得到了雨点滋润的旱地,再次抽出绿意生机,并擅自给“初生”的小孩定下了身份:
这娃娃就是他的后代!
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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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风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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