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马蹄踏过官道最后一段尚算平整的路面,拐过那道标志着云州地界的斑驳界碑,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

“咴咴——”

马儿都嘶鸣起来,马蹄急急踏地,更深层次的生物本能驱使着它反抗身上的缰绳。

“啧。”

沈卿的马反应最激烈,她不得不更用力地拉紧缰绳,才使得躁动的马儿安稳下来。

“没事吧?”裴云程立刻皱了眉关心道。

沈卿刚能下地,甚至不能说是痊愈,如今就又再次奔波,他真觉得他们行动得太着急了。

沈卿摇头,她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她翻身下马,松了缰绳,道:“这马是认路的,好马,机灵,折在这可惜了。”

马儿却并没有立刻跑远,反倒再次急促地原地踏步,踢踏踢踏,似乎在催促着让他们也尽快离开,听得人心烦意乱。

“驾!”

男声厉声喝道。

凌成化不知何时也下了马,他一声令下,又大力一拍马臀,他的马儿登时奔起,另外两只马便也随之循着来路奔远了,只留下一阵尘土。

沈卿这才看向他。

她不再与他打哑谜,直白问道:“你为顾言玉所配的无解之毒其实也有解药吧?”

凌成化的脸色难堪极了。

他们这一路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来,便是沈卿与裴云程眼下也挂着乌青,更不必说怀着心事,忧心着家乡的凌成化了。

他整个人都瘪下去了。

他一声不吭,只自顾自往前走去。

没等到他的回应,沈卿三两步小跑上去追上他,换了问法:“你能救他们对吧?”

凌成化叹出一口气,脸依旧朝向前方的家乡,只有眼珠转了过来,他说得言简意赅:“顾言玉的,确实是无解的。”

那一口气叹出,他整个人似乎更凹陷了些。

凌成化仍往前走去,沈卿下意识地便要跟上,却感觉手被人拉住。

她回头望去,裴云程的眉目透着焦躁不悦,重复她先前说过的话:“见机行事,我们未必要进城去。”

他的语气带着些不满,仿佛在质问她究竟要以身犯险到何种地步。

他们说话时,凌成化步伐不停,沈卿再去望他,发现他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凌成化!你现在要进城?”

凌成化这才停了脚步,他回身,远远地道:“我要去弄明白缘由,如果真是天灾而来的瘟疫,也许我能帮上忙。”

闻言,沈卿滞了片刻,她还没决定要不要将那句话问出口,裴云程却已经替她问道:“若是**呢?”

听他问出这个问题,沈卿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瞬,下一刻她便感觉裴云程握着她的力道更重了一分。

她终于从凌成化身上移回了视线,抬头望向裴云程。

裴云程与凌成化遥遥对望,沈卿看不见他的眼,只能看见他冷峻的侧脸,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他其实很远。

出乎意料地,凌成化倒是回答得很快:“那我会立刻逃出来的。”

他面上平静地陈述道:“因为如果是**,那这座城没救了。”

可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在不可遏制地发抖。

看着他再次迈步,沈卿也想随之动身,可裴云程的声音响在耳边:“就随他去吧。”

“不管是为顾言玉制毒,还是放火烧山,随便一件都够他死的了,现在能任他自寻死路已是仁至义尽。”

裴云程说的话切实,沈卿心里却腾出逆反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裴云程见此,却是更用力地钳住她,又道:“何况,或许只有放他出去,才能钓出鱼来。”

沈卿顿住了。

原先他们共同行动,裴云程总是对一切都不甚在意的模样,似乎掺和其中全是为了她,但现在,他似乎突然对这一切上心起来了。

她怔愣地撞进他的眼里,似乎看见他不择手段的野心。

沈卿卸了力,不再与裴云程对抗,裴云程却也随之松了手。

他放轻了语气:“沈卿,你还没好全。”

可惜这话在这时说出难免变了味,显得欲盖弥彰。

凌成化的背影已经几乎消失不见,沈卿却依旧望着远方,躲避裴云程的视线。

她恍然想起先前意识涣散之际忆起的母亲的话。

想要的东西,就去得到。

她垂眼,温从道:“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便先在城外打探清楚。”

云州外围的人家能逃的早逃了,他们接连吆喝了几声,屋内都无人回应。

就在他们准备暂住荒庙时,却听见一座小屋传来人压抑着咳嗽的声音。

沈卿蹙了眉,他们不确定瘟疫是否已经蔓延到城外,因而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紧跟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声势浩大,迅速盖过了那阵咳嗽声。

沈卿同裴云程换了视线,默契地闪身隐入林中。

隔着些许林叶,沈卿隐约见得是一支约二三十人的队伍正缓缓驶近。

一眼看去,先见得一辆宫中所用的青幔马车,前后由身着禁军服饰,以湿布蒙面的精悍骑士护卫包围着。

与这死寂绝望的环境相比,这支队伍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皇家气度,以及,一阵浓浓的艾草味。

马车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帘被一只戴着薄纱手套的手掀起。

一名女子探出身,她挥手拒了侍女的搀扶,动作随意地走下马车。

她穿着一身素净至极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发髻简单挽起,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浓墨黑的眉为这张雌雄莫辨的脸添了几分英气。

“殿下,外围无异样的人都已照您指示迁出了,只余几家,似乎身体抱恙,不明原因,便勒令他们居留家中。”一男人向她汇报道。

能被称为殿下的年轻女子,又得这般阵仗,或许只有她。

与太子一母同胞的皇长女,裴聆琅。

沈卿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她没料到裴聆琅会来到此地。

毕竟就从裴聆琅先前的行事风格来看,她大抵会躲在幕后,直至制胜一刻才会现身。

难道现在已经到了那般时刻了?沈卿难免往这方向猜想。

“不明原因?”

裴聆琅厉声责问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风寒还是瘟疫难道分辨不出?他们既已身体抱恙,合该早些确定是何原因,否则,不安排人照料又不给药,岂不是让人等死?”

闻此,讶异升起,沈卿原以为男人回答得已是完美,现在听了裴聆琅的话才回过味来。

她对裴聆琅有些改观了。

男人赶忙致歉,却还是解释道:“医者都紧着宫中去,实在难以抽出人手。”

他说错话了。

听男人说出这般话,沈卿的心都紧了紧。

果然,裴聆琅走向村民小屋的脚步随之停了下来,她扭过头,眉眼沉下:“你话太多了,回去吧。”

“什,什么?”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裴聆琅往他身后队伍扫了一眼,随意挑了个顺眼的,遥遥抬起手指一点,道:“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接着,她手指向方才说话的男人,平静道:“你,回京去吧。”

男人脸色顿时惨白。

沈卿差不多反应过来了,裴聆琅大抵是受命前来此地根治瘟疫,眼下她让这男人回京去,将人家完璧归赵,虽是无责无罚,但某种程度上算是绝了他以后的官路了。

他回去,不必裴聆琅做什么,自会流言四起,说他贪生怕死逃回来也好,可能与瘟疫一事有牵扯也罢,反正便是杀人诛心的结局。

“殿下……”

男人还要再开口,裴聆琅却将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吵到病人了。”她轻声道。

不再施舍哪怕一个眼神,她以身作则,先入屋去,屋内的场景沈卿再看不完全。

沈卿只能知道她待了段时间,又走出,唤了拎着药箱的郎中进屋施针,而后又走出,这才吩咐道:“便如我这般将余下外围影响较轻的人家查完。”

“若遇染上瘟疫的人家,便集太医郎中去试药,若只是普通风寒,便给些柳树皮煮水喝,若严重,再分郎中去施阵。”

众人等她说完,齐齐应是,四下散开,只余下她与那被选上接任的男人。

沈卿偏头与裴云程对了眼神,偏了偏头示意二人暂且离开从长计议。

裴云程自然点头。

二人才调整了身形,沈卿便倏然感觉背后一凉,她没有犹豫,腿脚立刻发力跃起,待落到更远方的树后,她才回头望去。

他们方才躲藏之处的林叶已被削去了大半,若还留在原地,那便是与裴聆琅面面相觑的场景了,索性他们动作利落,裴聆琅大抵只瞥见了他们的衣摆。

剑刃入鞘的铮鸣声让沈卿的视线落到那男人身上。

动手的并非裴聆琅,而是她身旁的男人。

如此默契,甚至不必言语,看来裴聆琅选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谋。

如她所料,裴聆琅语气熟稔地打趣道:“竟是比你还快些。”

男人回道:“是属下大意了,下次不会了。”

裴聆琅倒是无所谓的模样,虽然她似乎无意再追,但沈卿也不敢再多做停留,立刻与裴云程转身隐了脚步悄声离开。

待确定四下无人,二人才缓了脚步。

“裴云程。”沈卿唤道。

“怎么了?”

“方才听那被裴聆琅赶回去的男人说,圣人似乎病得厉害。”她斟酌着开口。

她猜测,那个男人所指的紧着宫中去,为的不是防范疫情,而是圣上的病,毕竟京郊都不见瘟疫迹象,何况宫中,若只为防范,不至于到他所说的那般地步。

“嗯。”裴云程淡淡应声,默了片刻却突兀地补充道,“可能便是顾言玉下的毒。”

沈卿没料到他会多说这一句,下意识地困惑了声:“嗯?”

“他本来没想杀沈将军的,是顾言玉逼死了你的父亲。”裴云程解释道,“他”指的正是圣上。

“这是做贼心虚,更是僭越,他不会容忍的。”

“所以,顾言玉便先下手为强了。”

裴云程语气平稳地叙述道,仿佛不是猜测,而是在诉说事实。

“至于如何做到……”

“也许顾言玉不止有一个凌成化,也许凌成化不止为顾言玉配了一次毒,毕竟他自己都无法确定瘟疫是否因他而起,可能瘟疫确是天灾,他配的无解之毒其实用在了龙椅上。”

他说话时,眼睛直视着沈卿,几乎一下不眨,毫不避讳。

而他的话也确实,毫无破绽。

沈卿一时没有开口,枯叶飘落,她踮起脚尖碾上去,听着细细的,碎裂的声响。

一股莫名的情绪袭上心头,疲倦,怀疑,犹豫,苦恼,甚至夹杂着些愤怒,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她反而很想笑。

于是,她确实低低笑了一声,只道:“裴云程,你竟也会侃侃而谈。”

她双手背到身后,姿态放松,语气随意,仿佛他们正在郊游。

“是啊,你毕竟也是皇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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