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
沈卿催促道。
裴聆琅悠悠收回视线,故作为难道:“我现在尚未亲自进城,并不算了解。”
她语气纠结,动作却仍是随意的。
她并不等沈卿回应,也不管自己如此走动是否会给崔子明招来祸事,自顾自地转身走向马车,取出一卷轴来,然后,抛到沈卿脚边。
她甚至没有明说卷轴的内容便自行拍了板,笑道:“何况,就算我告诉你,你们敢信吗?既如此,不如自己看吧。”
沈卿并不吭声,只是抬了手,刀光一闪,利刃挥下时响起一阵破风声。
男人的身体重重砸落在地。
沈卿用刀背打晕了他。
裴云程却觉得心底的不安愈发如墨水晕染开逐渐扩散,他不愿恋战,主动捡起卷轴,低声道:“沈卿,走吧。”
沈卿颔首,面朝着裴聆琅后退了几步,见她确实再无恶意终于心下渐稳。
裴云程的脚步快了一瞬,枯叶随之发出碾压的碎裂声,现下正是他转过身的一瞬。
也是这一瞬,裴聆琅轻轻开了口。
沈卿见她嘴角上弯,无声地比了一个字:
“好。”
沈卿收回视线,也转过身。
二人无言走了许久,终于裴云程先开了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他的语气不算友善,可以说带着些责怪。
沈卿只言简意赅道:“不必与裴聆琅交恶。”
她蹙眉,斜了裴云程一眼,倒真像在奇怪他难道连这道理都不懂。
她这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裴云程一瞬语噎,但他还是回道:“那暗卫对裴聆琅根本无足轻重。”
沈卿刚想开口呛回去,但还不等她开口,裴云程又道:“而且,方才你连剑都没拔。”
他的呼吸快了几番,眼神幽如深潭。
“嗯。”沈卿歇了辩驳的意思,索性直接应下。
见此,裴云程似乎忽然下定决心,停了脚步。
没有鸟鸣,没有风声,天地间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这寂静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绷在两人之间,蓄势待发,只待一丝火星,便能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炸得粉碎。
他难得笑了,却显得整个人更冷了。
“沈卿,我对你真的很好,连世上仅此一颗的万应灵犀丸都给你服下。”
沈卿闻言还没有理解话中含义,右眼便狠狠一跳,下意识疑问道:“什么?”
“是太子为父皇准备的献礼,机缘难得,炼制数年,世上仅此一颗,包治百病,延年益寿。”
裴云程解释道,他一步步靠近,冰凉的手抚上沈卿的脸。
“你总是太拼命,不顾惜自己,服下后,可感觉身体更好些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是罕见的柔情似水。
沈卿望着他,心却愈发沉下,她知道,那层窗户纸,最后的遮羞布,要被揭开了。
她闭口不答,此时此刻,她竟十分平静,她只觉得有些冷,仅此而已。
“你调换了太子的献礼,圣上病重,是因为中毒了,是你下的毒。”并非疑问,她陈述道。
她说话时,裴云程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庞,他听着她的话,感受着二人的肌肤在彼此的接触下一起升温。
尽在掌控,所以他心情很好。
他义无反顾戳破了那层窗户纸,明了道:“服下万应灵犀丸之人的血液,虽不至于延年益寿,不过亦可治百病。”
“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开,不过终究是迟早的事。”
“沈卿,别想通过裴聆琅逃走了,她唯利是图,你去找她,不过羊入虎口,她也不会放你走的。”
威胁。
他什么都清楚。
沈卿抬眼,语气难辨:“你有这样珍贵的宝物,居然用来拴住我。”
“裴云程,你就算即位也是个昏君。”她毫不留情。
裴云程并不恼,他垂首,凑得更近了些,二人的睫毛都能碰上。
“不一样,你不一样,为了你,为了你……”
”沈卿,留在我身边,什么都给你。”他几乎喃喃自语。
冷,好冷。
沈卿置若罔闻,太冷了,恍然间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并没有活过来,因为是尸体,所以才这么冷。
但裴云程有的是耐心,他沉默着,等待沈卿的让步。
许久许久,沈卿缓缓开口:“我要自由,你也给我?”
“当然。”裴云程学着沈卿的语气,开口应得快,说得却慢,“只要你的自由有我。”
沈卿却突兀笑了。
她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脸不曾离开他的掌心,又是温从的模样。
“不用,我想要的,会自己得到的。”
不等裴云程说话,她极快地又道:“我是说,我会留在你身边,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沈卿能感受到裴云程长长的睫毛在颤抖,弄得她有些痒。
她听到他问:“真的?”
“真的。”
沈卿说着,手也抚上裴云程的手。
她踮起脚,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次,他没有避开。
那触感远比想象中更清晰,更真切。
裴云程以为自己会平静无波,此刻却连呼吸都忘了节奏。
心跳也彻底脱离了掌控,一下急过一下,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撞击着肋骨,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沈卿并非握着他的手,而是攥着他的手腕。
她的眼里藏着更胜于他的偏执。
沈卿冻得发僵的嘴角终于弯起。
裴云程的反应很好,所以她的心情也好。
她故意问:“如果太子要取我的血救治圣上,怎么办?”
“不会的。”
呼吸交缠,裴云程贴近,唇擦过沈卿的脸,低声道:“谁会信我竟将如此宝物拱手让人。”
“要取也是取我的血……”
沈卿抬手掩了他的唇:“那也不行。”
她眨了眨被风吹的干涩的眼,转了话题道:“别说这个了,我们先看看卷轴吧。”
她松开手,裴云程这才后知后觉手腕有些发痛。
但他没有在意,听话地展开卷轴。
“原是地图。”沈卿自语。
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地图上标注着细密的小字,解释着城内情况。
瘟疫是由城东而起,蔓延极快,发现后不久便已有了席卷全城之势。
“第一个病人是云州长史,凌……凌侯。”
沈卿僵了片刻,相同的姓氏实在容易引人遐想。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直到裴云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卸了力,而卷轴上已留下小小月牙般的甲痕。
“果然跟顾言玉有关。”她咬牙切齿。
裴云程只奇怪:“不过究竟为什么?竟伤及一整座城。”
“或许是他没有控制好,没有料到如此。”
沈卿已将地图记在脑内,便将卷轴收好,收进包里。
她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要进城……得进城才行。”
如果能找到顾言玉与瘟疫相关的证据便可直接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了。
自己先前确实鲁莽了,直接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不明真相的世人只会惋惜天妒英才。
她要他背着罪名,在万人唾骂下死去。
“沈卿,沈卿。”
她一时失神,裴云程掰过她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般,眼神再次聚焦。
裴云程无声地叹了口气:“冷静些。”
“是。”沈卿缓过神来,“一步步来,先在城外打听一番吧。”
城外重在防疫,而且外人大多对此地避之不及,防备便自然弱了下来。
二人乔装打扮一番,换上同样的罩袍与面罩,再戴上手套,严严实实,靠肉眼完全辨不出身份来了。
而且庆幸的是,沈卿原以为老者给的包裹里大多是调养生息的补药,这时打开才发现里面竟都是些艾草、薄荷之类的紧俏药物,正能派上用场。
他们又来到昨日徘徊的房屋前,见周围仅有零星几人,加之曾见裴聆琅亲自入屋便决定从此入手。
依他们的身手,轻松便绕开守卫进到屋里。
屋内的人似乎睡着了,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可沈卿往内迈了两步,呼吸声便瞬间断了片刻,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谁?”
是女子的声音,语气含着戒备,一时让沈卿犹疑他们是不是已经露陷了。
但念及对方只是平民,沈卿还是压下疑虑,演到底,回道:“例行调查,状况如何?”
床幔后的人沉默了,只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她坐了起来。
“谢大人关心,新制的药起了效,已好些了。”
沈卿恍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但时间紧,她来不及多想,开门见山:“既如此,现在便对你进行问询,不必紧张,就当是聊聊天。”
“大人请问。”
这不急不慌气定神闲的语气终于还是让沈卿起疑,她先问道:“你可是云州居民,家出何处?”
“家道中落,来云州寻些机会,偏命不好,正好染了时疫。”
原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如此处变不惊便不算奇怪了。
沈卿确认道:“那就是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在云州内,后来发觉不适想要离开,但为时已晚,就被扣在这了?”
“正是如此。”
“你对时疫可有见解想法?以前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
“长史凌侯有段时间性情大变,而后不久便染疾而亡,他应当是第一个感染时疫的人。”
倒是如裴聆琅给的消息一样,但沈卿心里却又腾起疑虑。
一名家道中落的弱女子,怎么会对长史的事情这么清楚。
但不待她出口询问,女子便又补了一句自圆其说:“不过我也只是在茶楼酒馆听人说的,并不能确定,也许凌侯大人并不是第一位病人,也许早在他之前,角落里染疾而亡的乞丐尸体便能堆成小山,毕竟没人在意平民百姓的死,而长史的死还算新奇。”
女子说得平静,几乎不带一丝情感,故而哪怕说的话夹枪带棒,听起来也不像控诉,只像是在陈述事实。
出乎意料地,裴云程出口劝慰道:“皇家已派了宗室子女前来查看,足以证明是忧心云州百姓,切莫失了心气,一切都还来得及。”
女子默了片刻,低低应道:“……是,大人。”
沈卿想了想,还是补道:“这样的话下次莫要对旁人说了。”
“……是。”
待二人转过身,女子闭眼辨着身位,估摸着二人将将踏出门去,她抬手撩开床幔,正看见沈卿踏门而出口扬起的罩袍。
她轻声自语:
“果然没认出我来啊……”
“下次再见,沈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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