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两人走在月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抚摸上马首,又从马尾滑落下,沈卿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树影掠过,一阵澎湃的激动在心里荡开。

她望着裴云程的侧脸,知道这不是巧合,是她猜对了。

阿念手上暗色的痕迹,那些分布在虎口和指腹的厚茧,她曾在别人手上也看到过。那是常年剥菱角的人会有的痕迹,而云栖州,正是盛产菱角的水乡。

裴云程要查的案子是否正和阿念相关呢?

是否要跟他同行呢?

沈卿莫名有种自信,自己若是提出要与裴云程同行,他大抵也会同意的。

她收回视线。

但是与裴云程同行真的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既如此巧,你便与我同行,我送你到云栖州。”沈卿还在思考,裴云程却突兀开了口,“我此番去查的是云栖州粮价异常一事,不算复杂,自然也不危险,多带个你也无所谓。”

粮价,一听到这词沈卿立刻便联想到沈氏被抄家的缘由——沈将军屯粮意欲谋逆。

裴云程要查的案子竟正是关联沈氏一案的,沈卿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又一下撞着胸腔。

沈氏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敢接,皇帝也不舍得让太子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裴云程又主动请缨,这件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沈卿望着裴云程,仍是不敢确定,她实在惊异裴云程居然要带着她这个罪臣之女去查自家相关的案子。

裴云程侧过头,与沈卿对视。

“带着你,说不定我这案子正与你挚友有关呢?”

他果然还是识破了方才的谎言,毕竟除了他这胆大包天的皇子之外,估计少有他们这般年纪的人敢接济罪臣之女。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沈卿垂首,避开裴云程冰凉的眼。

既如此,她若能与裴云程同行自然是好的,她虽不明白裴云程所作所为的意义,但她清楚自己的处境,便温从地轻声应下道谢。

临近顾府。

无言已久的一群人终是憋不住,其中一人更是双目赤红:“大人,老张死得冤枉!为什么……”

裴云程砍了老张的手,让他再拿不起屠刀,而对于顾言玉,失去利齿的猛虎是不该再开口说话的。老张作为自己的心腹,知道的事不算少。

但他面上只叹气:“老张长刀使得那么好,引以为傲,赖以生存,方才他的右手被直接斩断,再无接回的可能,纵是他没失血过多而亡,你觉得他会愿意苟活于世吗?”

“我会给他的妻儿一笔丰厚的钱,让他们能无忧无虑地活到老,也算告慰老张的在天之灵了。”

身后的男人不说话了,只有源源不断的泪从瞪大的眼眶中直接坠落,砸在地上。

“风萧,痛吗?恨吗?我知道老张与你关系最好,但我认识他比你还早。”顾言玉转过身,痛心疾首的模样,“记住现在的痛,迟早会有机会的。”

他拍了拍风萧的肩,语重心长。

最后,他语气疑惑:“不过三殿下怎会这么晚还在宫外呢?”

话落,他摇摇头,又语气惶恐地说不该揣摩皇家的事。

他转身进了屋。风萧仍站在原地,他的泪已经止住了,眼睛却依旧瞪着远方,双手紧紧握拳到在颤抖。

步履匆匆,马蹄哒哒。

几乎是天一亮马车便启程,眼下已颠簸了大半日,沈卿每每睡了片刻就又被颠醒,但加起来也算睡了些时间,这下又被颠醒,她竟觉得神清气爽。

裴云程仍垂首翻着案卷,拒人千里的模样。马车动荡,车帘飘摇,外面明艳的光便时不时地落在他的发尾,朦朦胧胧的,似乎将他融化了些,可视线移回他的眉眼,沈卿感觉到的还是那股阴凉的气息。

二人同坐在车内,但自启程后还没再说过话。

“殿下。”她出声。

裴云程抬起头。

“你也知道阿念的存在。”沈卿语气温柔,但态度肯定,她最擅长用温和的态度说冒犯的话,“你也察觉到阿念大概是长在云栖州一带的。”

“查案不是主要目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引蛇出动,活捉沈将军的亲生女阿念吧?”

不用再东躲西藏,现在脑子彻底清醒,沈卿终于回过味来了。

为什么说救下自己是为了虎符军权呢?皇帝现在已经收回军权,虎符要交由谁也是他说了算,那除此之外在争夺的是什么呢?

是军民之情。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现在铁证如山的通敌叛国罪下,为沈将军求情的官员百姓依旧数不胜数,那么救下沈将军的遗孤,然后打着他的遗志的旗号,或许真能左右军权的去处。

如此说来,裴云程和顾言玉现在算是对半开,养育长大的女儿和亲生血缘的女儿,确实难分亲疏。

一对虎符,一对女儿,命运般的意象让沈卿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裴云程听了她的推测,皱了皱眉,似乎反应了会,眉毛才又舒展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多说哪怕一个字,只是嗯了一声。

沈卿心安了,明白裴云程为什么对她好,她才能知道该如何自处。

马车停了。

沈卿戴着帷帽跟在裴云程身后下了车。

“接下来要走水路了,”裴云程侧过身,不像是提醒,反而像是转达黑白无常的预约一样,淡淡道,“会很危险。”

“先前不是说不危险吗?”

“嗯,是因为你才危险的。”见着沈卿有些尴尬的表情,裴云程难得笑了笑,“只是水路比陆路更危险,人丢到水下便是无影无踪,再难查起。”

沈卿看着裴云程嘴角尚未淡去的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他的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而随从正有条不紊地搬着行李,护卫们也难得放松下来,三俩交谈着,赞着江面美景,周围的活人气息太浓烈,衬得裴云程也鲜活起来了。

沈卿也笑起来,虽然没有刻意去观察,但她的潜意识已经在处理所看到的一切信息,没头没脑地,她说:

“但我觉得现在最危险。”

话音未落,她看见裴云程脸色骤然大变,他向自己扑来,喊声震得耳朵生疼。

她猛然从刚才的轻松氛围里惊醒,立刻便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对啊,水陆交接的时候大家最松懈,这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裴云程宽厚的手紧紧抓住沈卿的手臂,他顾不上力道,只将她向一旁推去。

一阵劲风从她耳畔吹过,卷起一阵秋日的凉意,沈卿的眼睛先一步向旁边转去,看见箭矢与自己近在咫尺,擦肩而过,然后,没入裴云程的左肩。

布料撕裂的声音,血肉撕扯的声音,周围似乎突然变得寂静非常,才让这些细微的声响都如此明显。

箭矢贯穿了裴云程的左肩,惯性竟将他带倒,他仰面落到地上,进一步撕扯的尖锐疼痛使得他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血液不断流淌而出,几瞬间便浸湿了里里外外几层衣裳,却还要顺着手臂往下淌。

“殿下!”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跟着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众人立刻上前,背对着沈卿与裴云程围了一圈,将他二人护在里面。

沈卿扑过去按住裴云程的伤口,她也意识到了不对,一般的箭伤可不会出这么多血。

她循着箭射来的方向向后望去,那是一片已经开始枯黄的树林,隐约还能见到人影在其中穿梭。

她回过头垂首望向裴云程,这样俯视的动作导致裴云程此刻也被罩在她的帷帽内,她小声道:“快点让人去追啊。”

她一着急,手上无意识地又一用力,裴云程疼得倒吸凉气。

他吩咐道。“一半的人去追,带好信号弹和鸣镝,剩下的人原地警戒。”

他坐起身,沈卿也坐直了,帷帽的薄纱从裴云程的脸上滑落至肩膀,沾了些血迹,最后轻飘飘地随着沈卿的动作离开。明明肩膀很痛,但裴云程突然觉得脸痒痒的也很难受。

沈卿着急道:“这个箭伤不一般,你若是再颠簸进城就医,血定要流干了。”

她方才看清了箭矢的模样,这箭头被改造成了四隅矛的造型,末尾还加了倒刺导致出血更多,而箭尾的羽毛是鲜血染后的暗红色,此时又沾上了裴云程的血,明暗的血红交织在一起,怨鬼索命一般。

这样的箭应该比不上一般箭的射程,只能说那刺客要么是舍身冒险凑得近,要么是个力大的,也可能两个都有。

沈卿立马想到顾言玉那一群壮汉心腹。

但那都得从长计议了,众人护拥着裴云程上了船,他的脸色已经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此时只长话短说:“止血散,纱布,匕首和火。”

随从立刻拿来东西,候在一旁。

裴云程坐在屏风后,咬牙一口气取出箭矢,飙出的血洋洋洒洒落了整个屏风,像下了场突兀的阵雨。

船身微微摇晃,裴云程动作太快,随行的大夫都没来得及上手帮忙取箭,此刻只得赶忙将止血散按敷上去。裴云程却自顾自拿了在火上烤得发红的匕首,不等大夫反应便又按在自己伤口处。

皮肉烧焦的气味散开,不过伤口也很快凝住了。

大夫似乎比他更怕,此刻面上背后都出了许多汗,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一般。

“殿,殿下,这……”

“无妨,多面的创口这样才能止住血。”裴云程神情自若地说道,只有大幅起伏的胸腔和汗涔涔的身子暗示了他此刻难捱的痛楚。

过了片刻,凝固的血液牵扯着匕首,裴云程放下匕首时又激起一阵刺痛。

“裹纱布吧。”他道,语气已平稳了许多,身旁的大夫却仍旧抖若筛糠。

裴云程整理得当后从屏风后走出,事态逐渐平稳,沈卿却不敢再放下戒备了。

“大夫……”她刚想开口询问伤口处理后续的事宜,尖锐的声响便从远处传来,传到众人耳边已经变得微弱,众人立刻屏息凝神。

鸣声长短交错,紧跟着,远方燃起黄色的烟雾。

那是小心周围的警示含义,众人顿时更加警戒,却不知该下船,还是原地警戒。

被打断了片刻,沈卿再望向大夫,话到嘴边,看着对方比裴云程这个伤员更难看的脸色,和那乌紫的唇,她忽然奇怪道:

“大夫,你很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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