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从来不缺香火。信徒提篮携香,面容虔诚,烛蜡生烟,诚心叩拜,只愿心中所念能直达天听。
山路湿漉漉的,有一段石阶因雨水打滑,加之往来百姓上下山,随行侍卫担心少夫人安危,便欲自作主张驱散人群。
未至山门,少夫人身边的嬷嬷已来传令。
“你们……”弄书扫了一眼腰佩长剑、神情肃穆的侍卫,“人多扎眼,在此等候即可。”
侍卫长望向不远处仅有的两名婢女,赔笑道:“姑娘,此地刚经洪流,恐有贼逆作祟。世子临行前特意嘱咐要护少夫人周全,若出了差池,我等难辞其咎。”
“怎么,少夫人的命令也不听?”弄书下颌微扬,对晋国公府的人语气冷淡。
“岂敢、岂敢。”侍卫长连连躬身。弄书懒得再看这群人谄媚之态,转身复命。
侍卫统领憋了一肚子火,低声嗤道:“富贵人家偏爱自讨苦吃。”
步入寺内,香火之气比初一十五更盛。
自古朝堂兴衰,苦的终究是百姓。为官者只求仕途通达,满心妄念无处倾诉,便攒作一炷香火,盼菩萨点化。
大雄宝殿内,僧人敲响鼓钟。郑善云跪于蒲团,合十抬首,望向盘坐莲台的释迦牟尼佛——金身肃穆,低眉垂目,慈悲如许。
成嬷嬷将银票投入功德箱,一旁的小僧见状,匆匆去禀报住持。
郑善云拜罢欲离,身后忽有人唤:“女施主留步。”
住持不过而立之年,僧袍加身,十分清俊出尘。
郑善云略讶异主持年纪轻轻,听他道:“夫人眉宇含忧,可是心有郁结?贫僧愿为夫人卜一卦。”
“算了又如何?”郑善云神色平静,细微打量他。
主持笑得有几分圆滑沉稳,道:“若准了,夫人若觉得可行。可否再为寺庙添些功德?”
从未见过有一方主持如此青天白日下,大言不惭地让人捐钱。
身旁婢女不免觉得眼前年轻清朗的主持是个江湖骗子。
“夫人命如金玉舆,却行雾中——自幼忧思伤身,奈何易慧易折。”
郑善云眉心跳了跳,神情渐渐收了最初戏虐。
“我家族富贵甚过天下百姓,何故伤身?”
她淡定平缓的语气,仿佛在说眼前的僧人算错了。
主持从始至终恬淡而笑,“这世间万般执念,不过一人看得远月,一人垂手赏花,彼此近远不分。”
听到最后一句,郑善云笑,“主持也会说些江湖术士乱扯的话。”
随即吩咐奴婢追加三千两香火钱。
住持笑意更深,合十道:“我佛慈悲。”
我捐的钱成了佛的慈悲。
“阿弥陀佛,”主持停止转动手中佛珠,亲自递过一方黄符,“此物在佛前供奉七七四十九日,望夫人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郑善云心中念这四字,笑而不语,最终双手合十,颔首虔诚接过。
长安,各坊门关闭,全城宵禁。
康平坊,张府夜宴正酣,莺歌漫舞。
忽然宅门轰然洞开,丝竹铮停。
酒酣喜乐着看着闯入的玄甲御翎卫,浮笑僵在脸上,空中弥漫大祸临头死寂。
“放肆!本官乃朝廷户部尚书,你们受何人指使闯进来?!”
“张尚书。”
清朗的声音由外及近,席会有人率先看清来者,骇然避退。
萧瞿生乌红翻领七星纹圆袍,腰束金玉蹀躞带,悬挂三品金鱼符彰其身份。
他气定神闲立于席间,环顾四周一张张人脸,有熟悉有陌生。随后往前走一步,负手抬头,清声道:“张智中,私结朝廷命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我等奉命缉拿。”
户部尚书张智中盯着萧瞿生,眼神从最初不可置信到震惊。
你不是还在永州——
随即,御翎军上前扣拿带走。
“萧瞿生,你太放肆。”
张智中之子张湍锐愤起拍桌,“你无真凭实据私闯民宅,再者我爹与你同朝为官,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胡闹!我定要到陛下面前参你!”
轻微尖锐闷声,半晌空中弥漫血腥味。
气势汹汹的话戛然而止。
张湍锐不可置信捂着左臂,血色在黑夜中泛着几分阴森。
前者晕死倒地。萧瞿生沉默地收了剑,扫量那些人,谁也没有胆子敢出声。
个个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
张府很快归于平静,一个女子自前厅而来。
她站在萧瞿生面前,挽着妇人发髻,仰面望他。
“镇北将军,张氏父子与朝中来往书信尽数在此。”
萧瞿生眼神终于有了变化,手中短剑紧握,目光扫过张氏父子。
“呵呵——”张湍锐笑得阴邪,“萧瞿生,纵使你再威风凛凛又如何,你想要的女人被我得手。”
女子一身红衣,仪态端方,丝毫不受其扰。
“工部吴大人陈侍郎、汪少监、张左丞……既大家在此,来日上朝便替在下做个见证。”
萧瞿生指说一人,一人便心底颤了颤。
“张智中身为朝廷户部尚书,执掌国库钱粮,本该清廉奉公。”萧瞿生一字一顿,“他却贪赃枉法,勾结盐商私贩官盐,纵使名不聊生。河西宁祁两州遇长河决堤,朝廷拨粮60万石,然真正到百姓手中不足半数,余者被你暗中倒卖。两州途径之地,饿殍遍野流民易子,诸位珍馐满席,丝竹绕耳好不惬意。”
“昔年高祖打下江山,山野猫狗都知护住收粮。今日诸位锦衣玉食,却知会蛀空江山,猪狗只知吃饱,可你——”
萧瞿生拖长尾音,步近张湍锐,抬脚踩颅,“贪得无厌。”
今日,诸位此等行为与猪狗何意?
被人点着名字骂,自诩高洁的读书人们气得涨脸,又不敢出声。
“萧将军。”
今夜第二次,有人跟自己拍板。
脚下哀嚎声一阵胜过一阵,萧瞿生不悦视线扫去,那人倒先朝自己行礼,垂头抬起视线,
一张清俊的白面书生道:“我等为朝臣,今日欣悦赴宴,又无贪赃枉法,岂容你如此侮辱。”
“在下翰林院修撰,赵砚之。”
萧瞿生眯了眯眼,直觉此人非常熟悉,且对自己有莫名敌意。
寅时末。
徐公公踏出殿门,连忙向玉阶下的人行礼,心中长舒一口气,“镇北将军。皇上候您多时了。”
龙涎香氤氲满殿。
殿内太监宫女屏息凝神,生怕出现差错人头不保。
“皇上。”萧瞿生跪伏于地。
成帝撑坐起来,龙庭皇家威严,睨一眼不远处的人。
“庄宁从来体面,与你父成婚多年来,难得为了你,与你父亲初次闹别扭。如此不体面。”
“千里迢迢跑到河西去娶妻,连朕的公主也入不了你的眼?”
“臣不敢。”萧瞿生俯首,“母亲爱子心切。臣无法报答母亲生育之恩,母亲有所指示,臣只得是从。”
成帝冷哼,当时郑氏子在长安城大放厥词,被安南王侵压,满城闹得沸沸扬扬。
庄宁县主与晋国公夫妇提出以女为婚换子。
这方闹剧,长安——河西郑氏——五姓望族——以至天下闹得沸沸扬扬。
“难道父亲便不爱自己的孩子?”皇帝冷不丁一问,帝王威仪压迫之下。
萧瞿生丝毫不惧,沉头未答。
“还好,你的性子随了庄宁。我下旨,自宫中赏你一份聘礼。”成帝严厉闪过欣赏。
萧瞿生却跪地,“臣有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萧瞿生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叠书信,徐公公接过呈上皇帝。“臣此去民间走访,查张氏父子,与南漕、陇西、淮安节度使联系密切,其中更有其贪赃罔顾人命罪证。”
“其中一封书信,更发现五皇子私印。”
皇帝染疾,不如壮年时候勤政。而这些历经多朝的重臣,仗着资历权势鱼肉百姓,更有甚至,私下妄议储君。
君君臣臣,朝堂内外,百姓民间,乱作一团。
“混账!”成帝怒斥,气急攻心呕出鲜血。
萧瞿生跪在原地,“陛下勤政爱民,是君亦是父。三皇子自幼秉性纯良,恪守宫规律法,臣身为镇北将军兼御使一职,未见三皇子私结朝臣实证,还请陛下解除禁令。”
许久,皇帝缓过神,鹰视萧瞿生,铮铮的少年郎,恍然自己原来如此老了。
皇帝低声道:“你啊,比晋国公还要老谋深算。”
走出皇宫,东方已露鱼肚白。
晨鼓悠悠,一声一声唤醒长安城。
萧瞿生翻身跨马,穿过五坊门,最终停在衣裳胡同小院前。
叩门三响,小童开门见来人,稚声笑跃:“萧公子来啦!”
步入一方小宅院,庭中灯火明暖,有人于院中赏月喝茶。
萧瞿生径自过去,坐下阖目休息。
身边人慢条斯理,眼尾含笑自带一番风流,“父皇立谁为太子了?”
萧瞿生不应,他深知这人的性子一直这般疯癫。
片刻,茶香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子幽香。
萧瞿生睁眼,眸光微微凝起。
女子视线易落在他身上,少顷随之一笑,“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萧瞿生坐直了身体,一散之前凝重严肃,“越娘。”
三皇子李承帱在旁笑,声音慵懒长调,“越娘啊,这茶怎么有点酸呢?”
萧瞿生踹他一脚,“禁足多日性子还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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