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胎梦

打开门将敏姨接上车,闻人律退开一个身位让她坐下,先仔细打量了一番她与往日大相径庭的容颜,这才问:“敏姨,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车子平稳地朝望海路行驶着,暌违十年的主仆二人聊起近年的经历,一个轻描淡写,一个惜字如金。敏姨浅笑着说:“……我回去之后,照顾婆婆,伺候老公,日子也就那样吧。存下来的钱我放在夏管家那里,只带了一万多回去。老公花完了,又问我要,我说没有,他不信,又打又骂……直到抢走我银行卡查了余额,他才罢休。”

“后来呢?”闻人律问。

“后来没两年,我婆婆就病死了;又过了一年,老公跟同族兄弟一起去工地做事,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也走了。大伯哥说我只生了个女儿,又不是A,没资格继承房子和地,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说实话,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我才不想待呢。我转头问夏管家取了钱,去投奔女儿,帮她带了三年小孩。前几年小孩上幼儿园了,学费挺贵,我就寻思着出来找点儿事做,贴补一下她。”

“这么说,你来申城有四年了?”

“其实是三年。第一年我还是在女儿那边市里找事做,后来听人说申城的活儿多,酬劳又高,我才过来的。”说到这儿,敏姨真情实意地笑了起来,眼尾拉扯出许多鱼尾纹:“一开始我还担心这边不好做呢,没想到第一年就忙得我团团转,活多得做不过来!申城的年轻人呀,都不喜欢做家务的,我就帮他们打扫卫生、做做饭,单做钟点工就赚了不少钱。现在做了三年,积攒了一些老客户,还交了不少朋友。今天我赶着回去,就是要跟街坊们吃饺子呢。”

“是吗,那挺好的。”难缠的婆婆和烦人的老公都死了,现在有钱赚,又有好友,难怪敏姨开朗了不少。想到这儿,闻人律不禁有些意动:既然敏姨在申城,不如邀她来家里做住家阿姨……这时,敏姨在边上好奇地问他:“少爷你呢?你怎么来申城了。”

“想开个新公司,这边创业环境好,就过来了。”工作上的事,闻人律向来言简意赅,对旁人并不多言。敏姨犹豫地“哦”一声,沉默几秒,又忍不住问:“……你不继承老爷的公司吗?”

继承?闻人律不屑一顾地笑笑,轻描淡写道:“不想跟他牵扯太多。”

闻言,敏姨好像松了口气,放心地笑起来:“也好。老爷他太**了,他一回家呀,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你离开他,凡事才能自己做主,不受他管束。”

想不到他们也是如此想法,闻人律颇为意外地看敏姨一眼,这次的笑容真切了许多:“敏姨,我现在养狗了,一只大狗,站起来有一人高。”

“真的啊?”敏姨惊喜地叫起来,显然也很为他高兴:“少爷,你十四岁的愿望,现在终于实现啦!”

“是。”此刻气氛融洽,时机上佳,闻人律斟酌了两秒,开口道:“敏姨,既然你也在申城,不如来我家当住家阿姨吧?我开的工资绝不会比你现在赚的少,你只照顾我的话,工作也会轻松很多。而且我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只狗狗,你会很自在的。”

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敏姨听了,眼神明显很是心动。但她犹豫半晌,还是歉意地摇了摇头:“少爷,我知道你大方,给我的报酬肯定很丰厚。不过我现在过得挺好的,街坊热闹,雇主体贴,又很依赖我……这不,有个姑娘炖了羊肉,叫我明早去打扫卫生时,顺便拿一碗走呢。他们都把我当亲人了,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的。”

“……是吗。”语气黯淡下来,闻人律垂下眼帘,属于成年人的面容中混入一丝少年般的不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敏姨你再考虑考虑吧。哪天改主意了,就给我打电话。”问她要了手机,把自己的号码输进去,此时望海路到了,敏姨歉意地应了声“好”,随即不舍地打开门下了车,道别离去。

望着她略微发福的矮小背影,闻人律的视线渐渐没了焦距,思绪中混入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明明第一个把你当亲人的是我。他这样想。

半晌,他回过神,视线又变得冷静清明,望向前方的司机:“走吧,送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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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闻人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六岁的时候。某个夏天的下午,他午睡醒来,家里安安静静的,听不见一丝人声。他走下楼梯,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才终于看见了坐在庭院里聊天的帮佣们。其中一人是新来的保姆,四十来岁的Beta女性,专门照顾他的,此时对方正好奇地跟负责做饭的兰姨打探着什么,眼神殷切而惊讶。

打开紧闭的窗,空调的冷气“呼呼”地冲出去,他也因此听见了她们交谈的内容:

“你不用特别做什么,就照顾好少爷的衣食起居就行,不需要跟他太亲近。”

“不需要吗?可是……不亲近的话,怎么体现出我做得好呢?”

“那是别人家的标准。在闻人家,你跟少爷越亲近,被解雇得就越快。少爷一岁时那个保姆就是这样,照顾得太用心了、太亲密了,那阵子少爷正好学说话,不知怎么的,居然叫她作妈妈!老爷听得大发雷霆,马上把她解雇了。从那之后,一旦保姆跟少爷太亲密,他就立马辞掉换新的。所以啊,你要是想做得长久,可得把这个度把握好了……”

……原来是这样的么?

六岁的闻人律不禁回想起上一个保姆,那个亲切的、会在睡前给他掖被角的短发阿姨,在某个寻常的周末毫无征兆地离开了。连同那些睡前故事、那些温柔的触碰,通通消失无踪。

他扁扁嘴,默默地关上了窗户。

梦醒时,闻人律浑浑噩噩地坐起身缓解了许久,那股令人烦躁的起床气才终于消散。拿起床头手表看时间,八点十五分,此时钟点工应该做好早餐又遛过狗了。

下床打开房门,客厅里果然只有路易一个,正扒着根巨大的狗咬胶漫不经心地啃咬。听见声音,它立即抬起头与主人对视,嘴角边拉出长长的唾液线,眨眼间滴到了木地板上,源源不断地积成一小滩。

闻人律头疼地撇开了眼。

洗漱后来到餐厅,保温盒里放着一份牛肉三明治、两个煎蛋和一杯牛油果蛋白粉奶昔,煎蛋还是温热的。看见蛋白粉奶昔,闻人律忽然想起今天是健身日,早上十点要去训练馆跟丁教练上搏击课。但愿林秘书帮他把工作都挪开了……拉开凳子坐下,他一边吃早餐一边打开手机确认信息,唔,早上确实是空的。这样正好有时间去锻炼,顺便也可以看看洛城训练得怎么样了。

搏击课那天,闻人律一般会自己开敞篷跑车,不疾不徐地慢慢兜风过去。开车是他唯一能放空自己的时间,通往训练馆的路僻静而宽阔,两侧行道树虽不如老城区的高大,但也能投下些许树荫。他就在这些树荫与初夏的微风中到达训练馆,换上运动服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VIP训练室。

然而,这一切的好心情都在看见无所事事的曹教练之后戛然而止——

心说莫不是洛城又出了岔子,闻人律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大步走到盘腿坐着正玩手机的曹磊身旁,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洛城呢?”

猝不及防抬头看见他,曹磊吓了一跳,赶忙爬起身道:“他……他说他来了,可能在跑步吧?”

“跑步?”朝窗外运动场看一眼,跑道上慢跑的运动员中分明没有那个惹眼的身影,闻人律面目森冷,眼看着又要火山爆发了:“在哪儿呢?”

“呃,”曹磊看看手机,一个钟前洛城确实说他已经到训练馆了,“可能……在健身房跑步机那边?”

……他最好是!

沿着八角笼朝器械区走去,闻人律压抑着怒气,走到角落时却冷不丁看见一个人侧身蜷缩在垫子上面,卷着外套睡得正熟。看见那头熟悉的黑色天然卷发,他不禁一愣,狐疑地拧眉凑过去,就见洛城紧闭着双眼,嘴唇微张,睡得旁若无人,甚至还在打小呼噜!

真是离谱!闻人律气得发笑,一大早来训练馆不好好备赛,居然躲到一旁睡觉?

忍不住一脚踹上他的小腿肚,洛城懵懂地猛抬起头,撑起上半身茫然回望,没有焦距的视线最终落到闻人律身上:“……律总。”他含糊不清地这样咕哝。

慢腾腾地爬起来,洛城好像很累,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闻人律控制着隐怒的表情冷瞪着他:“你很困吗?……想睡不如回家去睡,顺便跟教练组请个假,这样他们还能休息一天,不必在这儿干等着你!”

“我就是跑完步有点困,小睡一下。”哑声辩解一句,洛城指指外头,又指一指角落放着的跳绳:“八点钟我就来了,跑了五公里,又跳了两千个绳,见他们还没到,才去睡觉的。”

他扭头时,光洁的后颈处露出一个浅浅的咬痕,边上还有两个正在消散的淡淡吻痕,闻人律一看便拧起了眉:恐怕是宴会那一晚跟人厮混留下来的……呵,心态调整得真快啊,这就从失恋中走出来了。

眼神中顿时露出鄙夷之色。洛城回过头,猝不及防对上他这样的视线,那瞬间只感觉心神僵滞,有什么东西疲乏地倒塌四散,完全没了解释的**。

罢了、罢了,不信就不信吧,反正这人对自己的偏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摆摆手,洛城懒得再解释,错开身往曹教练那边走:“我训练去了,拜拜。”

扭头望向他略显疲惫的高大背影,闻人律蹙着眉心,视线又不禁被他后颈上那几个淡淡的痕迹吸引了过去。他忍不住想,自己那一晚应该没有在那个Omega身上留下痕迹吧……?后面几次肯定是没有的,不过第一回合有点意乱情迷了,他也无法确定。

轻啧一声,他沉着脸懊恼离去,那面色却让曹教练误会了。曹磊颇为紧张地迎到洛城面前,关切地抬眼望他:“律总又训你啊?”

“没事。”洛城也不大高兴,沉着脸满眼烦闷,抬手蹭一下鼻子:“我习惯了。”

他来到八角笼门口开始活动手臂脚踝,轻呼一口气,若无其事道:“要做击靶训练了吧?”

“嗯。”曹教练依旧担忧地望着他,不放心道:“阿城,你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舒服的话,我们早上可以休息……”

“没事,就是有点困而已。”洛城不以为意。

“这样吗?昨晚你没睡好?”

“也不是没睡好……”说到这儿,洛城停顿了一下,拧眉道:“就是做了一个怪梦,睡得不沉。”闻言,曹磊没再深究,转而招呼靶师开始热身准备。倒是洛城呆立在那儿,失神地回忆了好半晌。

他是梦见了一个小姑娘,约莫两岁这样,头发乌黑、皮肤雪白,但不会说话。她应当是迷路了,长久地停留在自家门口,蜷缩着不愿离去。洛城问她,你是谁,从哪儿来?她摇摇头,不说话;洛城又问,你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吗?记不记得家里的电话?她又摇头;洛城头疼地思索一会儿,不抱希望地问了最后一句:你记得不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

这时,小姑娘伸出手,坚定地指向了他。

“我?”他失笑地睁大眼,以为小姑娘是认错了人:“爸爸跟我长得很像是吗?”

没想到,小姑娘摇摇头,直接张开两只小手抱了过来,软软地扑进他怀里。那一刻,洛城奇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血脉相连的诡异亲近感。仿佛这个小孩儿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此亲密、如此贴心,本来就该安稳地依偎在他怀里。

……原来这是我女儿呀!

梦中的自己没有片刻犹豫,立即接受了这一事实,开开心心地将小丫头接进了屋里。然而一跨进玄关,怀中的孩子便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小腹开始隐痛,像针扎一般,在很深的地方,比肠子更靠后一点的位置。

洛城“嘶”一声,捂着肚子跌坐在地,就这样醒了过来。

然而小腹深处依旧在痛。

拿过手机看一眼,才六点多。他咬牙蹭进厕所里,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却没有拉肚子的意思。倒是那股隐痛在等待的过程中慢慢消散了,小腹又恢复平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心说大概是肠胃炎吧?洛城没放在心上,洗漱过后便换上运动服,漫不经心地出了门。

这只是平淡生活中一则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

洛城:没心没肺,每天笑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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