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韵冲到医院的时候,私家车已不见踪影,爸爸与姑姑的手机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先前姑姑的话不停地在程韵脑海中萦绕,莫不是那个姓章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奶奶有心脏病啊!!!
如果奶奶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绝不再忍气吞声!
“接电话呀……”程韵握着手机,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这家医院两年前重新改造了一番,一切对于程韵来说都是陌生的。她想冲进去,却像只无头苍蝇。
这时,她的眼中又出现了那耀眼的荧光绿。
“这是……刚刚那位交警吗?”
眼见着他跨上摩托车要走,程韵来不及多想,抬脚就冲过去,中途险些撞倒一辆正常行驶的电瓶车。
交警邵启铭正准备返程,见有人横冲而来拦住去路,不禁墨眉紧蹙,清冷的表情半遮在白色的头盔下,有一种不容小觑的威严。
他伸出长腿稳住摩托车,准备给这位不注意安全的姑娘认真灌输一遍安全知识。
他低转过头,却在看见程韵的刹那间滞住呼吸。
深邃的眸子里映入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精致白皙的小脸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着粉,一双澄澈的杏眼正无助地盯着他。
“请、请问刚刚、刚刚、出了什么事?”
程韵颤抖的话语将邵启铭的思绪拉回。
他清冷的表情悄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划过眼角的惊愕和努力从喉咙中发出声音:“你……是指那辆白色私家车吗?”
程韵连连点头,泪水噙在眼角:“那是我爸的车。”
“病人在急救室,已经脱离危险了,放心吧。”说着,邵启铭伸出手向右边指了一下,程韵惊见对方白色手套上还蹭着几道血痕,“你父亲去停车了。”
“好!谢谢!”程韵下意识朝着他指的方向跑去。
“喂!”
白手套倏地抓住程韵的手腕,她愕然转头,撞见头盔下藏着的眼眸澄澈如海。
邵启铭松开手,似乎想要问什么,又忍住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左侧的大楼。头盔里传出的声音低沉又温和,“那边是停车场,急救室在这边。”
“哦……谢谢……”
邵启铭的目光若有所思地随着程韵进了急救楼,又顺势仰起脸,盯着隔壁住院大楼的某扇窗户,足足停顿了五秒,才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启动摩托车。
*
在急救室入口处见到姑姑程正钰,程韵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原来奶奶突然心脏病复发,出现昏迷摔倒,还蹭破了头。爸爸程正笙一边开车送医,一边联系了南城交警,是他们为奶奶一路开道护航,赢得了宝贵的抢救时间。
奶奶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转危为安,正在做进一步检查。
程正钰这才缓过神来,瘫软在座椅上,一只手勾着程韵的胳膊,捂着胸口道:“我就回家收了个衣服的功夫,怎么就突然……真是吓死我了。”
肢体相触,程韵倏地僵直了身体,这是一种破坏安全距离的惊慌。
她低头看姑姑的手,挽在手臂上的感觉是一种久违的、陌生的亲近。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是和她吵架了?”
“她确实是来找过老太太。”程正钰转过身疑惑地盯着程韵,“但是带着一千块钱来认错的,看样子不会再提那些事了,我就抽空回家收了个衣服……她知道老太太有心脏病的,应该不会的吧?”
“应该吧……”程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她领教过这个继母章巧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本事,但毕竟生死攸关的大事,没有证据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人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医院的?”
“路上看到我爸的车跟在交警后面。”
“哦……真是多亏了他们。”程正钰回想起那一路争分夺秒,原本三十多分钟的路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并且到了医院,医生护士也早已准备好,她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个个子高高的交警,一直帮着忙前忙后,直到确认你奶奶没事了才离开,真的是太感谢他了!我们一定要给他送面锦旗!”
程正钰正说着,看见程正笙提着一堆票据走来,便用手肘抵了一下程韵,抬起下巴指了指程正笙:“你爸来了!这几天,你就委屈下,也好让你奶奶放心。”
“嗯……”
全部检查下来,奶奶并无大碍,医生还是建议留下观察一段时间。程正笙忙着赶厂里的进度,便带着程韵先回去放行李。
司机按照约定来到程家巷口,打开后备箱,程正笙愣了一下:“就这点行李?”
在外漂泊六年多的女儿,回家时却只有两只行李箱,相比之下,家里另一个活宝女儿住校一个学期,两个大行李箱就塞得满满,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嗯。”程韵怕爸爸担心,还是补充了一句,“不重要的暂时没带了。”
居无定所的日子,多一件行李就是多一个累赘。
程正笙嗯了一声,便拖着大行李箱进了巷子。夜色渐浓,灯光昏黄,古老的巷道在这个时候格外清冷。滚轮在水泥地上闷声前进,响声在砖墙上回荡。
这条巷子,除了比记忆中窄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变化。
半晌,程韵问:“今晚有我睡的地方吗?”
程正笙倏地停下脚步,表情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你姑姑又说了什么吗?不然呢?大过年的也去住酒店吗?你回去什么也别说了,叫声妈……”
眼看着程韵提了口气想要拒绝,程正笙脸色一沉,说:“她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可是,奶奶被气得……”
“别瞎说!你回来之前,我给了她两千块钱,让她去给老太太认个错,回来后说都聊开了,没事了。你奶奶突发心脏病那是后来的事,就是个意外!”
“两、两千?”
姑姑明明说的是一千啊。
“嗯,反正叫一声而已,大过年的不就是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吗?她听着高兴,你也不吃亏。”说完,程正笙转身继续向前走。
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身上,拉长的斜影折叠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寒气钻入鼻腔,带着淡淡的落寞与孤寂。
程韵一路无言,回忆翻涌,灯光灼润了眼眶。
她不知道那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理解嘴上说爱她的妈妈为什么突然离开,连个招呼都没打。
她只记得,那年冬天,爸爸一夜之间变得落魄,他的手生了冻疮,开了裂。煮的面条半生不熟,身上多了刺鼻的香烟味……
后来,有个年轻的阿姨来找爸爸,带着一套漂亮的公主裙,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父女俩终于不用天天吃面条了,一直穿表姐旧衣服的程韵也终于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裙子了。
长辈们说,你爸爸还年轻,总不能一直一个人吧。
长辈们还说,女儿终究是留不住的,总不能让你爸爸孤独终老吧?你看看你爸爸,什么家务都不会做,以后可怎么办……
从那以后,小程韵稚嫩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同龄孩子的天真,过早消失的童年让她学会了牺牲自己,成就他人。
虽然她也听过很多关于继母如何不好的故事,可是,只要爸爸开心,她什么都愿意。
“爸爸,您就和阿姨在一起吧,这样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小程韵说。
“我怕后妈对你不好。”
“阿姨对我很好啊,她做的公主裙我好喜欢!”
“那你喜欢章阿姨吗?”
“我喜欢呀。”程韵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回答。
程正笙沉默了很久,久到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震得人头皮发颤。
不久,章巧娟穿着一身精致的红色婚服嫁了进来。
或许是上一场婚姻太累太无奈,程正笙再婚后也变得沉默,变得隐忍。
都说爸爸妈妈离婚又再婚,孩子就变成了多余的那一个。固执的侥幸终究败给了现实,小程韵在妹妹出生的那天起,就真的成为了多余的那一个……
此时的她心知肚明,一声称呼换这几日新年快乐奶奶安心,总比几年前,用一句放弃读研深造换来这些年的家庭和睦要容易得多。
“爸!”
“嗯?”
“……”程韵哽咽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出来。
这些年你过得快乐吗?烦恼少一些了吗?
“怎么了?”程正笙放缓了脚步,等待程韵下一句话。
“嗯……我饿了!”程韵借口道。
“快到家了,你妈留着饭呢!”
不一会,两人路过邻居卢家小院,门边的路灯下坐着一个更孤寂的人,她佝偻着背脊,骨瘦嶙峋。
程韵心想,一定是儿子儿媳又打架了吧?走到跟前,还是礼貌地叫了声“卢奶奶”。
老人家抬眼木楞地看着她,眼瞳浑浊。
程正笙补充了一句:“程韵叫你呢。”
“哦,程韵啊,都认不出来了。”卢奶奶沙哑地应了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
程韵没再说话,余光瞥见了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的凳子腿,桌子腿,还有一盏耸拉着脑袋的台灯。
“我怎么还不死啊……”卢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韵心头一紧,回头看了一眼,她应该六十来岁,却看起来比实际还要老很多。
“几年前离婚了。”程正笙也听到了这话,转头轻声向程韵解释道,“你刘阿姨走了,卢飞还是那死样子,就是可怜了孩子……”
话到一半,程正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着进了自家小院。
妈妈曾经喜欢的青青草地早已变成了冷冰冰的水泥地,曾经种着月季、芍药的花坛,爬满蔷薇的镂空围墙已经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阳光房,程韵同父异母的妹妹程舟正翘着脚窝在阳光房里刷视频。
她的耳中挂着耳塞,完全没有注意到院外进来的人。
他们直接右转进了屋内,章巧娟从厨房走出来。
“妈……”程韵干干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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