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由远及近传来整肃马蹄声,无人不知,京中最重严明纪律的,不是禁军,而是虎凌卫。沈枝安知道,探狱司终于还是来了!
“探狱司查案,闲人退散!”
东厨内,锅盖同时落下发出砰的声响,骇人景象就此消失,那双手也从沈枝安眼上飞速撤走。
沈枝安此刻又惊又怒,看清来人后,低声质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让你看着尸体吗!万一再生变怎么办!”
萧六郎唯唯诺诺,“我发现柜壁是活板,就从它后面的墙洞一路过来,然后到了那儿。”他手指着庖厨帘子后的储物隔间,“掌柜在里面,死了。”
一波接一波的意外打得沈枝安措手不及。“死了?那水蓝色锦袍呢?你看到它了没!”
“看到了,但是已经被毁了。”萧六郎压低声音:“仁兄,别管那锦袍了,这索命的都来了,你何不把罪证全部推到掌柜身上?”
语毕,门外有人声若洪钟,“庖厨内是何人,速速出来!”
沈枝安吐纳顺气,对此不置可否,片刻后对萧六郎快速说道:“你先出去,帮我应付一刻钟。不管我能否洗清嫌疑,钱情两讫,绝不食言。”她视线锁定在角落不知所措的帮厨身上,“我去看一下掌柜的尸体,另还有几句话要问帮厨。”
说完,她用胳膊肘杵了杵愣在原地的萧六郎,道:“快去呀!”随即大步一跨绕过他,往帮厨那迈去。
在沈枝安身后,萧六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依她所言出了东厨。
不知他出去说了什么,除了一名虎凌卫出现在东厨门口监视她,以防她逃跑外,竟真等过了一刻钟,才叱令她出去。
她刚一掀帘而出,先前那名小厮就激动地指着她,连声嚷嚷:“大人,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杀了人!”
“你亲眼看见我杀了人么!”沈枝安眉眼冰冷沉肃,面对他的指控也不慌,站在大堂中央所有人视线下,素衣挺拔,“简直可笑。”
陈虎卫的手放腰间刀上,萧六郎在他身侧恭谨站着。陈虎卫见这两人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呵斥道:“探狱司办案,尔等当儿戏呢!他已经交代事情全部,你有何解释,只管说来!探狱司怕还能冤了你不成!”
听到这番话,沈枝安不卑不亢,将对尸体身份的猜测尽数道来,末了还补充一句:“现在人头还在那锅里炸着,如果大人不信,可以派人查验。”
她说完后,等着陈虎卫向自己发出质疑,毕竟自己的嫌犯身份天然没有信服力。谁知,对方神情微妙,若有似无地扫了萧六郎一眼,和她说道:“方才萧、萧仵作已同我说了,探狱司对尸体身份心中有数。”
小厮吵道:“尸体身份如何,改变不了他杀人的事实。”
沈枝安暗自咂摸出陈虎卫对萧六郎的态度,看来萧六郎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这点对她有利!
“从最开始,你便不听我解释,到现在仍一直往我身上泼脏水,你意欲何为?”她冷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你与这桩命案逃脱不了关系,所以才着急找个替罪羊?”
小厮急道:“我是因为不愿青云坊被命案牵扯,生意被白白糟蹋了。”
“那为何你看见我‘杀人’,第一反应便是高声宣扬我行凶,甚至连掌柜都未告知一声便径直去报官,我怎么觉得你是巴不得青云坊与命案牵扯上呢?!”
自从沈枝安知道真凶何人后,所有诡异都有了解释。
她目如鹰隼,紧锁在小厮一直撑着后腰的手上,声音陡然转冷:“你的手一直撑着后腰,这伤,是昨夜将一具成年男尸扛上二楼时扭到的吧!”
“你,你!”小厮的脸憋成猪肝色,怒到声音发颤:“你莫要血口喷人,大家有目共睹,我的腰伤是下楼梯的时候摔的。”
“是吗,何时受的伤,那边仵作一查便知······你确定不说实话?”
萧六郎刚想摇头说很难判断,被沈枝安一个眼光逼了回去。
小厮急急抢过话头:“我昨晚背鱼也抻着腰了,因不严重我才没说。青云坊招牌便是鱼,日常购进大批肥鱼,我一趟一趟背着鱼筐,中间伤着腰很正常吧,哪里能因为腰伤说我是凶手的!”
沈枝安道:“好!说到鱼,我有件云水蓝缂丝锦袍,凶手蠢就蠢在,他昨晚潜入我房间撂刀子时,在我的锦袍上抓了一下,既留下了鱼腥味,也留下了半个血手印!而尸体脖颈上也有片鱼状伤口,此间种种都说明,凶手必然与青云坊有关!”
“怎么又出来件锦袍,它又与此事有何关系?”小厮切了声,状作不以为意,“既如此,你把你说的那个锦袍拿出来!不要拿不出证物血口喷人。”他是认定沈枝安就算能拿出来,只有半个血手印,辩解由头可就太多了。
“不必多此一举,我已然确认上面的血手印归属。”她语气平稳无波,道:“真凶是掌柜,你只是帮凶。他已然伏法,死前交代了这件事的起因后果。”
当真的是掌柜的手么······萧六郎听到这话,几不可察地叹了声,像是在可惜什么。
小厮脸色一变,道:“你放屁······”
“不然掌柜为何到现在没有出现。”沈枝安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是为了不给他思考时间,大声道:“老伯,您出来吧。”
帮厨耳背,最后还是陈虎卫身边侍卫去请出来的。他佝偻着身体,拖着条跛腿惊惶走出,眼神始终只敢看自己脚下那一小片地。
那小厮眼神阴鸷,紧盯帮厨,高声道:“福伯,你可得实话实说。”
沈枝安倾身挡在小厮和老伯中间,以全场都能听见的声音温柔道:“老伯,您别紧张,我问一句,您答一句。但在探狱司前,绝不能欺瞒。”
帮厨诺诺称是,沈枝安问:“福伯,在东厨,你是否看见掌柜拿了件水蓝色锦袍,有这回事吗?”
老伯答:“有,我看见掌柜拿了。”
沈枝安问:“那他是否烧了锅热油?”
老伯答:“是,他烧了。”
沈枝安问:“热油是做什么用的?”
老伯答:“掌柜,掌柜说,是用来炸鱼片的。”
沈枝安又问:“那他现在在何处?”
“他······”老伯想起储物隔间那具毫无声息的尸体,浑浊眼球中滚出两行泪:“掌柜他······自戕了······”
沈枝安摊开手,问小厮:“这下你信了吗?拿了我锦袍欲毁灭证物的是他,烧油炸头的是他,事发后自戕的还是他,凭这些也能知道真凶是谁。”
萧六郎唇角牵起一抹笑,这明显是诈供叙诡:两人所问所答确皆为真实,但事情却不是沈枝安方才说的那般。小厮着急无措下若是听不出来,一会儿必露出破绽。
沈枝安也察觉出小厮神情的动摇,柔声问:“老伯啊,我最后问你,掌柜和小厮的关系怎么样?”
这话沈枝安在东厨时问过,但眼下老伯看了看小厮,不知这话要不要再答,又该怎么答。
“不用问了,我蒙掌柜收留照顾十余年,关系怎能不好。”小厮像是丢了魂般,,噗通跪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见状,沈枝安知道是时候了!她往身侧桌上怒拍去,“关系极好!不止吧!你让你的恩人,且也是你的老丈人,替你背锅而自戕,你死后有脸见他吗!”
“如果我是掌柜,我一定会后悔当年收留了你,更不是允诺将女儿嫁与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承不承认你是主犯!还是说,你要让他死也臭了名声!”
“是我……都是我做的!”小厮涕泪横流,“你们杀了我就是,为何要逼他——!”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乍现,竟如困兽般朝沈枝安扑来,双手直取她那纤细的脖颈!
沈枝安酿跄倒退几步,但就在他的手即将掐上时,一把刀自陈虎卫腰间飞出,生生断了他往前的路,令其失力仰倒。
出刀之人并非陈虎卫,而是身旁的萧六郎!
萧六郎目光扫过强装镇定的沈枝安——他本以为她真想将罪推到掌柜身上,没想到她却又给了他一个回马枪,很好,很好!
他的目光随后淡漠掠过因错时机而坐地痛哭的小厮,竟对陈虎卫边上的侍卫下达了一道命令:“押回去。”
侍卫侧身领命,拱手道是,随后将人拽起,不顾其挣扎,将他押出门外。
沈枝安杏眼睁得极大,此时,他先前那份怯懦贪财感被涤荡干净,现是久居上位而惯养出的从容威压。他目光轻扫过沈枝安因震惊而微缩的瞳孔,唇角微扬:“在下萧淮野,执掌探狱司。”
他在沈枝安的戒备中上前几步,声音比玉圭温润,唇角漾开笑意:“仁兄颇有断案之才,萧六在此邀请仁兄入司,仁兄意欲何为?”
沈枝安脑中嗡鸣作响,心跳如鼓。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将惊异压入心头,连连摆手。管他是人是鬼,此案已结,此后事情统统与她无关。
“不了不了,我此人胸无大志,难担大任,委实不敢受您所托。”
萧六郎眯眼笑道:“这是不愿意了?那仁兄便去探狱司走一遭吧。虽说有人供认罪状,但前因后果尚不明晰,不见得你就完全清白。普天下没有完全无罪之人,公子自己考虑清楚。”
讲不通便翻脸,哪有这样的人?沈枝安轻笑道:“我从不知探狱司竟真如传言那般蛮横,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但是,沈某一身贱骨,探狱司要蹉跎便蹉跎去吧。我宁死,也不受人所迫。”她刻意虚张声势,实则掩在身后的手早就发抖到不行。
但最后一句确为她的心里话,她宁死,也要自由,从来如此!
“沈兄话重了,我怎会对你如此?不过想谈桩两全其美的交易罢了。”
不等沈枝安问他为何知她姓沈,他便细语温声,脸上的笑堪称善解人意:“昨日,钰州沈郡王家遣人来司,言竖子走失,委托我等协助‘找寻’。”
“沈郡王皇亲贵戚,于情于理该帮,但是仁兄,我们探狱司最向着自己人,司内人若不愿,我自当回绝。”
沈枝安:······
天上云蒸霞蔚,但冷冷普照着京城的,是一轮罕见的红彤落日,京城浴在沉红昏光中,令人心生不安。
车轮碾过石板路,这是京城少有的能容纳四架马车并驱的道,因为人群拥堵,车马行得慢了些。
沈枝安坐在马车左侧,看着右边的窗牖景色被一尊棺椁占据。她从脖颈处拿出随身戴着的佛牌,合眼而轻声祝祷:
“愿你蒙佛接引,离三途忧怖苦痛之道,得生净土,早登极乐。”
说完,垂眸避免直视棺材,将头转向自己这侧窗外,未曾想,眼前又闯进一大红喜轿。
沈枝安有意多看了几眼车外嫁娶喜象,正欲冲冲心中的不安。同车陈虎卫却笑道:“萧六,你看这还挺有趣。我们马车,左边嫁人,右边送尸,极乐极悲同时出现了。”
沈枝安皱眉,她素来不喜这种不忌讳生死嫁娶而口无遮拦的人,所以尽管对面是恶名满贯探狱司,她还是冷哼了一声聊表鄙弃。
她记忆极强,大多事情一旦发生,便会深深刻在脑中。她只要想回忆,所有事由便能在脑中颠来倒去重现——这次探案也不例外。
每次思路卡住,眼前此人便会不动声色送上新线索。呵,他分明是早知此事部分真相。仵作考核?怕是在考核她吧!
她厌恶受人操控,心中对萧六郎以及探狱司更是不喜。
“大名鼎鼎的梁国公世子,”沈枝安出言相讥,“他何时改姓来考取探狱司的仵作了?”
陈虎卫有心打圆场,嘿嘿一笑:“衙门多有欺伪瞒报,对我们破案极为不利,幸得他师从萧若大仵作,这才······ ”又感受到身旁阴恻恻的眼神,他挠了挠头,“算了,其中缘由日后再说。”
“但是萧六确实是为了保护你。”他故作神秘,“你可知今日死的是谁?”
沈枝安头也没回:“谁?”
见萧六郎并未阻止,况且沈枝安也算是自己人了,陈虎卫往右侧窗外指去,“便是那尊棺椁里面的人。”
他兴致勃勃说完,却见沈枝安和萧六郎莫名同时盯着左侧花轿,虎卫心道:这一个两个的怎么样,眼神不好么?哪边是棺椁都分不清了?
但或许是探案之人对案件起因后果的执着,他坚持说完了谜底:“是无量天师哦,圣上出宫亲迎其佛骨的无量天师!”
沈枝安突然闷声翻找起包袱:“那你可知,谁人将死?”
“嗯?谁?”
“刚刚经过的喜轿中的人。”
话音刚落,萧六郎身姿似矫蛇般急跃而出,沈枝安紧随其后,手里握着枚护心丹,顾不上所谓贵女仪姿,跟着跳下了马车。
身后,是陈虎卫后知后觉的惊呼:“探狱司查案,闲人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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