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八月底的重庆,傍晚总带着山城独有的湿热。日头沉落两江之间,余晖将嘉陵江染成一片鎏金,江风卷着水汽漫过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却吹不散黏在皮肤上的闷热潮气。夜幕初垂时,整座城市便醒了过来——洪崖洞的吊脚楼缀满暖黄灯火,层层叠叠顺着山势铺展,像打翻了的星子坠入人间;长江索道带着橘红色的光晕,在墨色江面上缓缓穿行,与两岸高楼的霓虹倒影交织,在水波里漾开细碎的光纹。
跨江大桥的灯带次第亮起,银白与绯红缠绕着桥身,将江水切割成两半,一半映着城郭的璀璨,一半浸着夜色的浓稠。巷弄里的火锅香混着晚风飘远,市井的喧闹与江轮的鸣笛交织,蝉鸣在老黄桷树的枝叶间此起彼伏,尖锐又执着,像是要刺破这被灯火包裹的黏稠夜色。而这片繁华背后,某片老居民楼里,昏黄的灯光从斑驳的窗棂里漏出,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在狭窄的巷道里低低回荡。
这栋居民楼已经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楼梯扶手锈迹斑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木板吱呀作响。迟忆的家就在三楼,房门虚掩着,母亲带着哭腔与怒火的声音,毫无遮拦地飘出窗外,顺着楼梯间的缝隙往下沉,和着楼下邻居家电视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迟忆!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都高二了!明天就要开学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到大容易吗?你爸当年走得干脆,留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难道想跟他一样不务正业,将来在外面低声下气,赚那些用屈辱换回来的钱吗?”
迟忆靠在门后的墙壁上,指尖攥得发白,指节泛着冷硬的青色。他没有回应,也无法回应——情绪翻涌时,语言就成了奢侈品,那些堵在喉咙里的辩解、委屈,还有对音乐的执念,全都变成了沉重的沉默,这是他自闭谱系特质带来的无奈。他能清晰地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是在宣泄着积压已久的焦虑。
“这吉他我看你是不能要了!”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弹吉他能考个好大学吗?能保证你将来有饭吃吗?天天把伯克利挂在嘴边,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学音乐到底有个什么好出路?不过是跟你爸一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一事无成!”
“不务正业”“一事无成”“屈辱换钱”,这些词语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迟忆的心里。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后背贴着冰凉的门板,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声音里的疲惫与绝望。他知道母亲不容易,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母亲的身影,父亲这个词,只存在于旧照片和母亲偶尔的咒骂里——那个据说也曾抱着吉他、怀揣音乐梦的男人,最终还是败给了现实,留下他们母子俩独自面对生活的磋磨。
可他不一样。在迟忆的世界里,音乐从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支撑他走过无数沉默时刻的光。那些明确的音符、严谨的和弦、纯粹的热爱,构成了秩序井然的小宇宙,每一个和弦的转换都有逻辑,每一段旋律的起伏都有章法,远比母亲口中的“现实”更让他安心。伯克利不是飘在天上的月亮,是他日复一日对着吉他练习、啃完一本本雅思词汇书后,心里唯一的执念。
墙边,倚着他那把木色的Martin吉他,琴箱边角有些微磨损,那是去年搬琴时不小心磕在楼梯扶手上留下的痕迹,此刻在窗外透进来的霓虹余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与他并肩的战友。他能想象到母亲此刻通红的眼眶,能理解她的焦虑,却无法放弃怀里的这份热爱。
“你说话啊!”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随后是重物摔落在地的声响,“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天天抱着吉他做梦的!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为我想想,也为你自己的将来想想!”
迟忆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把吉他上。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膝盖撞到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看客厅里的母亲,径直走到墙边,小心翼翼地将吉他从墙上取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背带扣,摸到琴身上熟悉的木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动了些。
他动作轻柔地将吉他装入琴包,拉好拉链时,金属拉链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转身,动作迅速地换鞋,背上沉甸甸的琴包——那重量压在肩头,却让他莫名感到安心。
“你去哪儿?这么晚了外面不安全!”母亲的声音追到玄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话还没说完!你把吉他留下!”
回应她的,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声。迟忆靠在门板上停顿了两秒,听着屋里母亲压抑的抽泣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无法解释,那个被争吵、焦虑和期望填满的空间,此刻于他而言,已如同缺氧的密闭容器,只有逃出去,才能呼吸。
室外的空气带着夜晚初临的微凉,江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稍稍缓解了他皮肤上的燥热。他背着琴包,步子很快,几乎是凭着本能,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楼下的便利店亮着24小时营业的灯牌,门口坐着纳凉的老人,摇着蒲扇聊着家常;路边的烧烤摊飘来浓郁的香气,滋滋作响的油脂声与食客的谈笑声交织,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他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是老居民区的深处,房龄比他还大,墙壁上爬着部分枯萎的爬山虎,裸露的红砖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色泽。巷道两侧的老式窗格子里透出零星暖黄的灯光,偶尔有住户的咳嗽声、电视声传来,混着远处隐约的江声,格外安宁。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巷道中段,在那盏有些年头、灯罩边缘泛着铁锈的路灯下停住。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的“安全区”——远离了母亲的唠叨与争吵,远离了那些令人头疼的课本,远离了他不擅长应对的社交,只有他和他的吉他。
昏黄的光线如同温润的琥珀,从头顶倾泻而下,在地面圈出一片完整而孤寂的光域,将周围的黑暗柔和地推开。他熟练地靠坐在冰凉的电线杆基座上,解开琴包的拉链,将吉他抱了出来。木质的琴身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那些紧绷的、混乱的神经末梢,仿佛终于找到了锚点,渐渐松弛下来。
灯光下的少年看起来很清瘦,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深色运动长裤,骨架匀称但略显单薄。略长的黑色碎发柔软地垂在额前,偶尔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会遮住部分眉眼。他的五官很干净,肤色是一种不太见阳光的白皙,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执拗的劲儿。
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型很好看,双眼皮,眼尾微微下垂,在不需要与人视线接触时,会流露出一种小动物般的纯净与无辜。但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的是某种被打扰后的余悸,以及沉浸入自我世界前的放空。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覆着一层因长期练习而磨出的、不算太厚的茧。这双手在日常生活里显得有些笨拙,系不好复杂的鞋带,拿不稳滑溜溜的筷子,却在琴弦上摆放时,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精准的优雅。
没有乐谱,一切都在他心里。指尖落下,清澈而富有弹性的吉他声便流淌出来,是一首旋律带着些许忧郁,但内核却充满力量的指弹曲。音符在寂静的巷子里跳跃、碰撞、回响,与昏黄的光线交织,与远处隐约的江声呼应,仿佛在与这片独属于他的空间进行一场无声而深入的对话。
只有在这里,怀抱吉他时,他才是完整的。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无人理解的梦想、对庞大外部世界的些许畏惧,以及对旋律世界坚定不移的向往,全都化作了指尖的力度、揉弦的幅度和节奏的呼吸。他弹得很投入,眉头微蹙,嘴唇随着节奏轻轻动着,像是在跟琴弦低语。
他微微侧头,将左耳更贴近琴箱,感受着声音通过木质传导产生的细微共鸣,那震动顺着皮肤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柔和了那份因社交障碍而常显疏离的气质。偶尔有晚归的居民从巷口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却浑然不觉。
世界被简化了,只剩下他,他的吉他,这一片昏黄的光,以及弦上流淌的、无需对外人言说的心事。江风穿过巷道,带着嘉陵江的水汽,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琴弦,发出细微的颤音,像是在回应他的旋律。远处的洪崖洞依旧灯火璀璨,跨江大桥的灯带在夜色中蜿蜒,可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指尖的音乐,才是真实的存在。
一曲终了,余韵在空气中缓缓消散。他保持着结束的姿势片刻,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浊闷都排解了出去。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指轻抚琴弦,开始了下一首练习——那是他为伯克利音乐学院准备的曲子,每一个音符里,都藏着他未曾对人言说的执着与向往。
路灯依旧沉默地伫立,忠实地为他圈亮这一方小小的舞台。江声、蝉鸣、远处的喧嚣,都成了他的伴奏,在重庆的夜色里,陪着他和他的吉他,继续诉说着那些藏在弦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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