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是那么毁容的

那好像是个很寒冷的冬天,鲜少下雪的南方某市下起了数十年来的第一场雪。

空气里飘扬着雪花,丝丝下着的雨,烟尘一般,将这个城市画上灰蒙蒙的色调,把它笼罩在朦胧的轻烟薄雾中。

冷冰冰的冬天,老旧陈腐的单元楼,逼仄的楼道,一间墙皮剥落得七零八落的房间。

餐桌上的油腻水纹般漾开一圈一圈涟漪,以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男女,现在在一张桌子上吵架。

她六岁了,即使听不懂父母神情激动地吵些什么,也看得出来两人正为某些事情争执得十分不愉快。

爸爸,她印象里忠厚老实的爸爸,露出的凶恶神情让她不由联想到在爷爷法事上瞧见的地狱图里的恶鬼。

它青面獠牙,阴狠着神情瞪视地狱里的刀山火海,恐怖的面容叫宵宵吓得当场大哭,晚上立刻做起噩梦。

爸爸的神情比恶鬼更可怕,“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一定让你这辈子都活在痛苦中。”

妈妈呢,妈妈眼圈通红,冻得干裂的手不时抹着眼泪。

妈妈是漂亮的女子,有一张干净秀气的脸和一双指节修长的手。可她哭泣时候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看了只叫人觉得心疼。

妈妈的态度坚决,哽咽着说:“我是一定要和你离婚,死了也要离婚。想让我不离婚,除非杀了我。”

他们在讲什么,离婚的意思,大概是爸爸和妈妈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了吧。妈妈之前不是一直在掉眼泪吗,她无知却心疼地问她,你怎么哭了。

妈妈不是说,她很痛苦,快活不下去了吗。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宵宵不知道。

在妈妈解释到死亡就是永久的诀别,宵宵永远看不见妈妈时,宵宵眼里的泪水就和夏天忽然飘来的雷阵雨一般哗哗地下起来。

比起早出晚归、常年见不到的爸爸,宵宵更喜欢更依赖妈妈。妈妈问她愿不愿意在他们离婚之后,跟着妈妈生活时,宵宵嚎啕哭泣着点了头。

即使一想到不能和爸爸一起生活,宵宵心里便觉得失落得难受。但是,如果死亡是永远的诀别,意味着再也见不到妈妈,那么还能不能继续和父亲一起生活就没那么重要了。

妈妈说过的,他们离婚了,她还是爸爸和妈妈的女儿。想见面时,依然能见到。

为什么爸爸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突然投来的一瞥,骇得她魂飞魄丧。

家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原来爸爸妈妈在说话,宵宵在客厅茶几上拼着从批发市场里买来的塑料积木。

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宵宵惊了一跳,扔下了拼到一半怎么也合不上去的塑料积木,回头看着她情绪失控的父母。

爸爸又瞥了她一眼,神色中似乎流露出灭绝人性的穷凶极恶,“我已经一无所有,你跟我离婚了,我什么都没了。”

他抄起桌上一个还盛着昨晚冷菜的碟子,猛然扔到地上,“你要离婚是吧,要离婚我成全你。”

一声穿透耳膜的脆响。

宵宵打了个激灵,视线挪向地上摔得粉碎的碟子。昨晚剩下的半碟红烧带鱼,汤汁已经冻结,四分五裂地摔开,每一部分都饱食肮脏。

宵宵看愣了几愣,抬头时,视野里蓦然撞来一个沾着污垢的绿色圆盘。

瓶胆爆裂的响声,像从左耳捅进右耳捅出的签子,炸裂耳朵的同时,也把头脑里的思绪炸得像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水般淌开。

岩浆般滚烫的热水从脑袋顶上淋下来,滚过脸庞时,仿佛要把这张脸皮都给扯落。

“啊——”撕裂自己喉咙般的一声尖叫。

“宵宵——”妈妈撕肝裂胆地大叫,紧接着响起的哭声就像夏天突然到来的雷鸣,哔哔剥剥地痛哭流涕。

警笛,滴滴嘟嘟的警笛也来了……

各式各样的声音纷然亮起,从她的耳朵里流进去,刺激着她尚未发育完全的神经。它们在她的脑子里刻下永恒,直到在焚尸炉里结束她这一生。

过去的十六年生活中,开心也好,难过也好,温情的幸福也好,低沉的失落也好,她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这段被毁容的记忆。

母亲无法再忍受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父亲要求离婚,心理变态的父亲绝不肯离婚。

他说他已一无所有,离婚了他不杀妈妈,他只会让她痛苦一辈子。

然后,他用热水瓶砸破了陈宵的脑袋。

歹毒的男人被警察抓走,以故意伤害罪判了十年。母亲带着陈宵离开这伤心地方,到一个新的城市生活。

妈妈在服装厂里当缝纫女工,省吃俭用一点一滴攒下来的钱全拿来给陈宵治脸,以及偿还本不应该落到娘俩头上的赌债。

陈宵至今还记得冰冷的冬天,妈妈牵她从医院出来,边走边潸然泪下,“宵宵,妈妈一定会挣钱治好你的脸。”

“没事的,妈妈,只要我好好学习,就不用靠脸吃饭了。”宵宵的小手被妈妈温暖的手掌紧握着,她仰头看看妈妈,天真地笑了笑。

妈妈用手摸了摸她的脸,眼睛里的泪水突然像决了堤的洪水般迸发。

“宵宵,我的女儿……”

宵宵,她才六岁的女儿,既没出生在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也没享受过来自父亲的关爱。

时间慢慢地,慢慢地会过去,医生刚刚,刚刚给宵宵判了死刑,像她这种程度的毁容,即使再有钱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曾经漂亮可爱的女儿,毁容毁成恐怖骇人的模样。

看见女儿天真单纯地笑出来,却被这张脸歪曲得丑陋可怖,她只觉得被剐一千一万刀也不及此刻心痛。

年幼的宵宵尝试着去够妈妈的脸,失败以后,紧握住她的手,“妈妈,别哭了,我长大会对你好的。”

妈妈蓦然蹲了下来,抱住宵宵痩小的身体,失声痛哭。

哭声回荡在冷风里,像只折断翅膀的鸟想飞上天到南方过冬,却冻死在冰天雪地中的临终哀鸣。

宵宵说长大会对妈妈好的,时间流逝的就是那么仓促,转眼过去了十年。

痛苦的、悲伤的经历都变成了过去,关于那个男人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这张被毁了容的脸。

那壶热水热熔胶一样的把陈宵右眼粘成奇形怪状,恐怖里带点滑稽的。烫伤像蛞蝓歪歪扭扭地爬满她半张脸,乍一眼看去极是瘆人。

和她一起长大的,除了毁容的样貌还有深切的自卑。她不敢和同学聊天,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留给同学的一般印象是:一个被毁了容的同学,为人孤僻,经常低着头,几乎没抬起来过。

陈宵既没有勇气照镜子,也不敢抬头看人,怕从他们瞳孔里看见自己丑陋面容的倒影,也怕他们看见自己模样时先是吃了一惊转而恐惧厌恶的神情。

对陈宵而言,每见一次从众人面上流露的嫌恶表情,就是从她心里剐下一片肉。

希腊神话里说,西西弗斯被宙斯惩罚把石头推上山,到达山顶之前,石头会滚落回山脚,循环周而复始,折磨永无止境。

她不是西西弗斯,她只有一颗心,挨不住一刀又一刀地刮肉。

阴阴阳阳的眼波经常落于她身上,常常被人以满怀恶意的目光相待,老师们表面维系镇定,到办公室里就将她的容貌当作谈资取笑。

她尽量低头,避开这些恶意,但仍然觉得自己的心脆弱得像枯萎的芦管,风一吹就折断了。

心中悲伤涌上心头时,陈宵也会不由自主地喟叹,他们真坏啊……

不,也不是学校里所有人都这样的。

上个星期的星期六,她升入高二的第三个星期六,发生了件令她如今想来都仍感到惊奇意外的一段故事。

那天下着丝丝细雨,天穹灰扑扑的,低沉下来压在陈宵心头上。即使带着口罩,陈宵的眼睛依旧没有办法长时间正视前方。

下雨天路滑,妈妈留下的自行车有些年头了,她蹬着蹬着,忽然感觉到前轮一滑,像是有股突如起来的力量把这破旧的小自行车带她一起掀翻。

自行车砸在地上发出砰然解体一般的响声,陈宵脸朝下,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

脑袋猛地撞击上水泥地面,昏天黑地那一瞬过去之后,她仿佛瞧见一颗一颗的小星星在眼前营营跳跃。

她撑起身子来,呆滞地坐着,忽然闻见鲜血的腥气。陈宵目光茫然地抬手去摸自己额头,瞧见手指上沾了粘稠的几道血红,她摘下了被雨淋湿透的口罩,似是探究般舔了一口。

下雨天,一不小心摔倒了,不赶紧起来,反而坐在雨幕里,发病了似地舔口血。

若是在人多的放学时分,她绝不敢这么做。但,今天是周六傍晚,这个时候即使是周六才回家的同学也早该走了。

陈宵的精神世界好像都被雨水冲刷干净,就像平时熙熙攘攘的学校此时阒无一人。

认真地讲,听见身后忽然传来的那句询问,“同学,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伤到了。”,陈宵真被惊得僵直了脖颈。

不等陈宵回答,他就绕到她面前,躬身蹲下来。

陈宵立刻戴上口罩,眼睫毛颤动如簌簌而落的树叶,“没……没有,我很好,没有哪里伤到,谢谢你。”

他审视着陈宵,眼中流溢不解神情,“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我长得很吓人吗?”

他长得非但不吓人,还很俊俏。眉毛乌黑浓密,高高的眉骨勾勒出深深的眼窝,比常人开过内眼角之后更大的眼睛,好像承托着杳渺地方的秘密般深邃。

不单有张英俊的脸,还有高中生健壮的身体,近乎完美的头身比。穿着黑色配白色的校服,却把这件衣裳穿出价格斐然的感觉来。

俊俏的面容是不会吓到人的,她这样毁了容的才会。

陈宵之所以看见他吃了一大惊,是因为他叫易铮。同年级十九班的学生,万众瞩目的焦点。

分析整理下大家对他的评价,显然能听出此人秉性清冷孤高。陈宵没见过他几面,不过偶然瞅见时,他总是漠然着神情,双眼依稀流露冷淡之意,使她不由信服旁人的评价。

传闻里,他为人孤高到甚至有些冷漠,和男同学能熟不拘礼地说几句话,对女同学却像庙里和尚那样无欲无求。

他可比庙里和尚更过分,无论是谁跟他表白,无论跟他表白的女生模样品性如何,无一例外会被拒绝。

其中几个,满心欢喜地去和他表白,不知易铮讲了什么,结束时候,呜呜咽咽地流着泪出来。

这么一个高冷到自命不凡到几分讨厌的男生,居然没有视若无睹地走过去,而是停下来问她有没有哪里摔伤。

陈宵不能不意外。

易铮的突然出现令陈宵无所适从,他和她说句话便惊得陈宵慌忙把头低下,怯怯地道:“对……对不起,我不该这么看你。”

陈宵头发才齐耳根,没有刘海的遮挡,她的眼神映入他的眼睛,便很清楚。

易铮没有笑,说出的话听来却是那么动人,“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陈宵不由动容,随即便又缩了缩脖子,磕磕绊绊地说道:“谢谢……谢谢你,我没事,麻烦您为我耽搁了这些时间。”

根植在她心中的自卑,令她毫无勇气,直视他人的双眼说话。

“你的额头流血了,起来去处理一下伤口吧。”

易铮的视线扫了扫四周地面,“你的伞呢?”意识到陈宵是冒雨骑车的时候,他蓦然一阵酸楚,“你没有伞,你要淋回去吗?”

陈宵的手下意识地去碰伤口,没碰到便触电了一样连忙缩回手,“没关系”

她早上来学校写作业没有带伞,下午下起雨来,见雨不是很大,遂决定淋雨回家。自己觉得淋雨淋惯了无所谓,但是仍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易铮发现她没带伞,仿佛是揭开了令她窘迫不已的秘密。她的脸红了又红,头低了又低。

“我没关系的,淋雨回家洗洗就好了。”陈宵一骨碌站起来,弯腰再把车扶起来。

她实在没有勇气和陌生人讲很多句话,她会觉得对方的视线无论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都让人难受不已,此身犹如坐在针毡之上。

况且,这人还是众人眼巴巴馋着的大帅哥,在他面前,陈宵不仅自惭形秽,简直恨不能把脸埋贴到水泥地面里去。

不能再和易铮说话了,她实在没办法忍受和另一个人单独待在一起,即使是在下着雨的学校里的水泥路面上。

雨水把她的头发打得蓬松散乱,她不敢正眼看易铮,缩着脖子,诚恳地道谢,“感谢您的帮助,再见了,我要回去了。”

她刻意回避着易铮的目光,跨上车座,使劲蹬起轮子。

景物走马灯一般倒退,被丢在后头的易铮犹如座岿然不动的界碑,她不回头,此后他们便再也不会有交集。

她很感谢来自易铮,一个陌生人的关怀,那个冰冷冷的雨天,她只瞅了他一眼,却已深深记住他的模样,和他说过的每句话。

发生过的场景在脑海中不时翻腾出来,历久弥新。一想到这一幕,陈宵心头就如温澜潮生。

命运即使苛待她,也大发善心为她送来一只照亮黑夜的蜡烛。

不过陈宵至今仍觉得一些疑惑、一些意外,那个谁也瞧不上的孤高冷僻的易铮,为什么不当作没看见她顾自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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