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诚诚生前喜欢过的人不多,就一个,薛映。
孟诚诚长于豪商富贾之家,是其父宠爱的几个女儿之一。诚诚还没来得及告诉薛映,除了薛映好看以外,她坚持着要嫁给薛映的原因。
薛映自己也忘了吧。他们小时候见过面。
那时诚诚才七岁,父亲的生意还没做到如今这般大。
元宵节,鲮城灯会,游人如织。孟家的几个姐妹被仆人抱着、牵着到街上看花灯,满街火树银花,牵着诚诚的奶妈和自小带大薛映的乳母恰巧遇见。
那时家境殷实的薛家合家尚住在鲮城城中。
“不然,就让他们两个去的地方玩去吧。”薛映的乳母提议道。
诚诚的奶妈点了点头,将怀里迷茫睁着大眼的诚诚放到地上,“好孩子,去跟薛家哥哥玩会儿吧。”
“映儿,”乳母摸摸薛映脑袋,他的眼睛清亮眼神纯洁无知,“把孟家小姐牵去看会儿花灯吧。”
十岁的薛映用力地点了点头。诚诚杵在原地,怯怯地望着薛映。
诚诚的奶妈用轻到极致的力道拍了拍诚诚的背鼓励她,“去吧,去吧,去和薛家少爷看花灯去吧。”
诚诚的眼睛随母亲,宛如每月十五的满月,孤冷地散发着清辉。
此刻,她的眼睛却像水中月影,水面粼粼地波动,把澄澈虚幻的月影筛得细碎。诚诚紧张地咬了咬嘴巴,不知所措的模样,更惹人怜爱了。
“去吧,好孩子,去和映儿一起看花灯。”薛映的乳母笑得温又软,她看见诚诚水汪汪的眼睛睁得浑圆,觉得可爱的同时,突然也有几分好奇。
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突然就哭起来。
但要是让她知道诚诚心里的想法——奶娘和她看上去一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还管一个小孩子叫哥哥?或许就不会觉得面前这个小孩子可爱。
伺候两人的乳娘是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老姐妹,两人一样地不靠谱,竟然让一大一小加起来都没二十岁的小孩子闪一边玩去。
如果没有这次荒唐的决定,诚诚可能就不会认识薛映,也不会在长大成人后认出薛映就是她幼时见过一面的俊俏哥哥。
诚诚不觉得是天是命是缘分,让他们在长大成人后再次遇见,或许就不会坚持嫁给薛映。
十八
正如薛映所言,诚诚来找他的那个晚上被他凶哭了。凶是他凶的,哄也是他哄的。
诚诚趴在薛映背上,两手靠在他的肩前一晃一晃地。薛映不知,背后的诚诚羞红了面庞。
“薛映,不然你还是放我下来吧。”诚诚浓密细长的睫毛因为羞怯眨了又眨,像振翅欲飞的蝶翼,“我能走得动的。”
薛映置若罔闻。
诚诚手握成拳,轻轻地捶薛映的肩,“薛映,薛映——”
“别嚷嚷了,”薛映语声淡淡地威胁,“再嚷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了。”
诚诚立时噤声。
月黑风高夜,从西山到家十几里路,薛映默然地背了诚诚一路。诚诚伏在薛映背上,身体有些僵硬,胸膛里的那颗心却跳得异常活跃。
快到家的时候,诚诚犯起困来,模模糊糊地听见薛映打趣了她一句,“孟诚诚,你的名字该叫沉香木的沉。”
那晚即使挨了薛映一顿骂,诚诚丝毫不觉后悔。薛映背她回来的,那就说明,薛映就算不喜欢她,也肯定不嫌弃她。
诚诚认为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富贵如浮云,或许转眼就散了。当时义无反顾地嫁给清贫的薛映,她并不指望薛映带给她富足的生活。
孟家家财万贯了,薛映挣多少钱和孟家比都难以其项背。
诚诚没想到的是,成婚半年之后的某一日,薛映告诉她,他要去考科举。
“我到榕七城去参加科考,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没有。”诚诚眼神茫然地摇头,还是那一句,“只要夫君高兴,只要是夫君想要的。诚诚都会依从夫君。”
薛映为了孟诚诚去考科举,诚诚只要薛映高兴,事事依从他。
错就错在再有先见之明的人也预料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双双殒命的悲剧自己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降落到了他们头上。
最后,薛映死了,孟诚诚也死了。
十九
薛映考中进士,把孟诚诚从故乡接到了榕七城里。诚诚难以置信,她心里有一味有种不妙的预感,就是薛映榜上有名以后,大概就要把糟糠之妻抛弃。
到榕七城薛映住所的第二天,是薛映帮忙着让她穿好江宁布料裁成的衣裳,“孟诚诚,从今以后你就是从六品官的正室夫人了,高兴吗?”
“高兴,诚诚很高兴。”孟诚诚的高兴,一半是因为觉得薛映高兴了。
薛映替她系腰带,系好后一把抱住了她,“孟诚诚,我们生养个孩子吧。”
二十
还好,还好她腹中还有薛映的孩子陪着她。
孟诚诚轻轻地抚摸自己略略突出的肚子,腹中婴孩该有四个月了。心中蓦然又涌现害她心痛如绞的悲痛,眼眶瞬间便盈满了泪水。
孟诚诚抬手擦了擦泪,她的手干裂粗糙,还因为天气寒冷生了冻疮。
北上的风沙那样大,她的脸庞被大风和黄沙无情地拍打蹂躏,而今不知是副怎样的憔悴苍老样子。
薛映考上进士不久,把诚诚接到了榕七城。
一年之后,薛映从六品官升到四品,过蒙拔擢,随侍太子左右。这个繁荣富庶、正处于太平盛世的国家却不幸在北部狼子野心的敌人入侵下,顷刻灭亡。
亡国前一日,北部的贼寇要胁皇帝交出太子做人质。薛映自愿代替太子到敌人帐中,被认了出来,即刻斩了。
亡国之后,国朝的太上皇帝、皇帝、太子、后宫妃嫔及宗室大臣女眷等通通被俘获,迁往北地,无一幸免。
诚诚被像牛像羊驱赶着前行,已经在这屈辱且艰苦的旅途上行了八日。
“薛映,夫君,孩儿生下来该取个什么名字?”诚诚踉踉跄跄地前行,走着走着,嘴唇发了白,腿也发酸发软,眼前好像出现了薛映的脸。
她噙着眼泪抚自己鼓出的肚子,里面是她和薛映的孩子,是薛映的遗腹子。
北上的第十天,俘虏他们的敌人变本加厉,安排几个会看病的,将被俘虏的女眷一一按脉过去。
凡是怀孕的,通通灌堕胎药堕地掉。
诚诚清晰地感觉到腹中血肉慢慢地下坠,她内心的挽留意愿多强烈,它便走得多决绝。
她和薛映的孩子变成一摊血肉滑出来的时候,诚诚绷紧的手倏然松开,渐渐僵直冰冷,“我和孩儿都来陪你了,薛映。”
“等等我,等等我啊,薛映。”声音虚弱到轻不可闻。
二十一
薛映道:“我死之后,这天上的司法神特地到地府接引。他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君,到地上历劫一世。死了,这一世的劫便算渡完了。”
“我顾念诚诚,不肯做文曲星,一直和他僵持着。后来,他把我送到这地府的往生镜前,让我看了诚诚被虏北上到死的每一日。”
“他说诚诚的怨气太重了,我不能去见被投入忘川河里的她。司法神说,如果我能回归文曲星尽责,为诚诚积累功德,就能消去她的怨气。”
“诚诚死后没几日,妖魔趁乱世逃到了世上。我和花神们去斩除妖孽,被打成重伤,睡了百来年,才醒过来。而诚诚,她因为原先便有怨气,牵念又深,历经百年,怨气已难消去。”
“如今,就是我去见她,她身上的怨气也消不去了。”薛映闭了闭眼,睁开眼时,神情凄惶悲痛,宛若群鸦噪飞后的凄凉平原。
融融愣怔住,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告诉我,你和孟诚诚生前的事情?”
“你不是人吧。”薛映道,撇去他的淡然语气,从字面上看横看竖看都是句骂言。
“你的身上有纯净伟岸的爱,像盏樯桅不灭灯,散发着明亮却温煦的光辉。”薛映斯文干净的脸上,现出一种如领神谕的光辉。
“孟诚诚是孟婆梁梁兄弟的后裔,她偏私孟诚诚,把你骗到地府来。让你到我跟前来,想让你感化我,让我动容于诚诚的爱,代替她,泡在忘川河水中。”
越临近孟诚诚在的地方,他的心情便越好,还能调侃道:“要不然怎么说,她们孟家的人,脑袋都不怎么灵光,好像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
二十二
等待了百来年的爱人,骤然出现在眼前。
孟诚诚当时的表情,融融实在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她像是高兴得到了魂飞魄丧的程度,浮现出惘然若失的表情。
诚诚抖抖索索地伸手去够百年不曾谋面的丈夫,“薛映——”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好久。”
“我来见你了,诚诚,我爱你,薛映爱你。”薛映也伸出了手,却是在她眼前飞快地晃了下,弄晕了她。
薛映跳下河,用法术将孟诚诚抬起来,放到船头上,“贺兰融,把她带到孟梁梁那里去,让她喝一碗汤,忘了生前发生过的所有,就此去投胎吧。”
百年的怨气累积到今日,已经无法消去。若要孟诚诚从忘川河中顺利抽身而出,除非,有一个爱她的人自愿代替她,浸进忘川河水里。
孟梁梁思来想去,觉得薛映是最合适的人选,却不肯定他是不是爱她。
被贺兰氏夫妻感动,并且蒙他们恩惠变成人的贺兰融,在他们的坟头前散发出超乎寻常的清光。
孟梁梁看见了,遂计上心来,上去寻到贺兰融,把她带到地府来,希冀能够感化薛映。
而今目的已达成,薛映代替孟诚诚浸在了忘川河里,孟诚诚也被灌下老汤,忘记前世所有,孟婆梁梁骤然卸下心头包袱,如释重负。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原来刚有意识的时候,是幅画。”融融目送诚诚入轮回,侧过身向梁梁道。
孟梁梁惭愧地低着头,融融说话了,她才敢局促不安地看看她。
“薛映说我身上散着明亮温煦的光泽。他说我不是人,是有对男女互相深爱着对方的力量,是他们的爱倾注在我身上,才让我能够化形成人。”
“他应该把全部过程都告诉我,维系我的平衡,才可使得我继续散出光芒来。”
孟梁梁道:“你身上的爱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在他们的坟前骗了我下来,却不知道他们是谁吗?”贺兰融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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