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色坊一如既往,这一点点小插曲不足以改变任何事,夏桃娘还是很忙的,坊里大小事她都要过问。
“掌柜的。”
三天后,谢印刚干完自己的活儿,叫住了刚从大堂里出来的夏桃娘。
“怎么?”夏桃娘回头,见是谢印忍不住眉目含笑。春天了,今儿她穿了一套粉红的衣裳,映着新发的枝叶,格外娇艳,且她许是在烟花之地久了,总是不自觉的带着几分媚态,像是在勾着谁,又像是全然无心。
谢印长得不算好看,连清秀都有点勉强,但她气质硬朗,一身布衣遮去了大半女子的特征,反倒眉目间的锋芒占了上风,雌雄莫辨。
就这么,二人都不自觉多看了对方一眼。
“掌柜的,我……想见见小花小草,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我绑起来,我的力气也没有那么大,绑好了挣不开的,或者分开见她们……”
“行。”
夏桃娘想说不行,谢印对她还不是全然的信任,可这张嘴连同这双手,都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这是谢印第一次对她提要求,她已经开始相信自己了,怎么能拒绝?
“我不是想逃跑,只是……”谢印还试图继续解释什么,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提出的无理要求已经被答应了,剩下半句噎在喉咙里说不出。
“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带你去……”夏桃娘想着,她当然不想为难谢印,只是忍不住逗逗她,“你说,你能做点什么说服我啊。”
“我……”谢印这个人几乎不会开玩笑,也没看到夏桃娘眉眼间的笑意,“我一无所有……”
“怎么没有,再有两日就是发月钱的时候了,你来了不到一个月,我给你按着一个月算,到时候你送我……一个木发簪怎么样?”夏桃娘道,心里美滋滋的,这样就有了谢印送的礼物。
谢印显然不大明白夏桃娘这种……脱裤子放屁的做法,但她明白夏桃娘不过是说笑,自然是点头答应下来。
……
第二天一早,夏桃娘让何四套了马车,谢印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的在车边等着。夏桃娘给她做的新衣服送来了,漆黑的底色绣有暗花,是难得的好料子,但不像姑娘们穿的那么柔软,更为结实耐用一些,样式介于男女之间,衣服偏短,便于她干活,谢印身姿挺拔,在阳光下长身玉立。
夏桃娘一时竟然看呆了,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黑马上迎风而来的将军。
“真是人靠衣装。”夏桃娘自言自语。
“掌柜的!等等我!带上我!”
夏桃娘还没看够就被身后捧着个大包裹来的姚琳给打断了。
“你也去?”夏桃娘显然不大情愿有人跟着。
姚琳性子孤僻敏感,大概已经看出了夏桃娘的不情愿,低下头并不强求,“好久没见过阿琼了,若是不方便,掌柜的帮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他吧。”
“算了,一起去吧,你把小红也带上,这次带的东西多,本就很挤,我让王武再套一辆车好了。”夏桃娘心情好,人也慷慨。
姚琳原本是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可惜她爹身子不好,几年前死了,那时她弟弟才四岁,母亲又是个极其柔弱的性子,眼见家里的主心骨没了,自己憋屈了一个多月也跟着去了,她母亲死后不久家里就有亲戚占了家财,把姚琳姐弟赶了出来,姚琳为了养弟弟,不惜自卖自身,成了三色坊的舞姬。
这也是几个一等姑娘里夏桃娘对姚琳格外看重的原因,她是个刚烈性子,又有自己的主意,还正经读过几年书,有些见识,与坊里别的姑娘哪怕是夏桃娘都不一样。
上了马车,夏桃娘把来龙去脉跟谢印说了。
“现在小花小草正与姚琼住在一起,他们年纪也相仿,想必能相处的不错。”夏桃娘道:“她们都在乡下,放在徐阴,人人都知道是三色坊掌柜养的丫头,不在青楼也是娼妓。”
“我知道了,谢掌柜的。”谢印看起来甚至还没有姚琳欣喜,她向来不会把心情挂在脸上。
“除了这几句,你不会说别的?”夏桃娘踢了踢谢印的脚,不满。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很多漂亮话,”谢印也觉得自己过于敷衍,想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漂亮话,只好说道:“但掌柜的一直对我照顾有加,谢印都记在心里。”
哎……夏桃娘在心里叹气,可是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谢印,话不多但一言九鼎,说到就一定会做到。那些油腔滑调嘴巴像是抹了蜜的男人,她见的太多了,哄着你高高兴兴的陪他吃喝玩乐,骗的你把自己那两个体己钱倒贴给他,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了。说了一堆山盟海誓,到最后连个屁都算不上。
“谢印,你觉得女孩子好,还是男人好?”夏桃娘忽然试探着问。马车很小,里面只有夏桃娘和谢印二人,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几乎与谢印鼻尖对鼻尖。
“自然是女孩子好,以前在军中都是大老爷们,他们做梦都想女人。”谢印道,“女人柔弱,娇软,还香,男人都是那样,硬邦邦的没什么意思。”
“你以前见过男人身子?”
谢印点头,“自然,军中十人一帐,都在一张通铺上,到了天热的时候还有人打赤膊,赤身**的都有,更有受了伤穿不上衣服的。直到三年前成了奔狼将军我才有了单独的营帐。”
夏桃娘看着谢印,忽然感觉她又有些陌生起来,前世她确实与谢印一起相处几年,甚至相爱,但她确实不曾细细了解过谢印的过去,就仿佛她的力气,她的武艺,她的坚毅勇敢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又有谁会一出生就会打仗呢?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谢印只是闷头坐着,夏桃娘竟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样的?”
谢印被问的一顿,仿佛又回到那吹角连营的西北方,大漠孤烟,冷月高悬,一声雄浑的号角响彻天际,十五岁的谢印一骨碌从通铺上爬起来,迅速套上最简易的皮甲,拿了别的老兵给的一杆长枪就随着大军出去拼杀。
第一次上战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同帐好友张连顺的鲜血就喷溅在她脸上,眼看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七八圈身子才倒下,谢印当时就吓哭了,差点连长枪都脱手,不过没人在意她哭不哭,扬起的尘沙满头满脸,身为最危险的步兵,谁也顾不上别人的死活。
幸好谢印反应的快,血还未凉,她就知道自己不能手软,凭着比男人还大的力气,她送出了自己平生第一枪。其实她那时候哪里会什么武,不过是跟着新兵操练过一个月罢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那个游人是谁,以后也不会知道了,可是第一次把武器送入敌人身体的感觉,她永远也忘不了。
“吓哭了,当时死了很多人,活着的就踩着死人往前拼杀。”谢印告诉夏桃娘,她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虎躯一震天下无敌的人,自然也不觉得吓哭是什么丢人的事,新兵第一次杀人,很多人被吓哭,很多人被吓傻,然后,他们就在自己的眼泪里葬身敌人的刀下。
夏桃娘一只手握住谢印的手,试图给她一些力量,轻轻拍了拍,“都过去了。”
谢印只是点点头,“生死一瞬,我反应慢,过后才觉得后怕,当时就怕的‘聪明人’,大概活不下来。”
夏桃娘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几年谢印还是会回到战场,重新冲杀于血雨腥风之中,身为名将,也许她这一生都离不开血腥杀戮。
“其实,你不喜欢杀人,对吗?”
“谁会喜欢杀人?杀人的时候,血腥味刺鼻的很。”谢印显然不想再提旧事,她转过头看向夏桃娘,许是受了萦绕在车里的青草香影响,勉强扯出的笑容之中居然带了几分柔和,“都过去了,我以前也不过是普通人,有一顿没一顿的,比现在还差不少,现在安安稳稳,挺好的。”
马车早已出了徐阴,外面渐渐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有农人带着牛正在耕种,早春的翠绿生机勃勃,夏桃娘打开车帘,让谢印也一起往外看去。
夏桃娘叹道:“我也不喜欢男人,我见过太多男人不堪的嘴脸,哪怕是那些所谓的翩翩公子,他们在父母面前要做孝顺儿子,在妻子面前要做痴情郎君,在人前是文人墨客,唯独在我们面前,都是禽兽。”
谢印忽然也想给夏桃娘一点力量。
“吁……”
马车骤停。
何四的声音颤抖,“掌柜的,有人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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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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