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薄荷糖的甜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种子,并未立刻长出参天大树,却悄然在冰冷的水底扎下了一条纤细而坚韧的根须。
日子似乎恢复了某种表面的平静,但内心里的流向已经彻底改变。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墙并未消失,却变得透明而脆弱,许念一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墙那一边的陆星遥,每一个细微的挣扎和努力。
陆星遥不再像过去那样,用绝对的冷漠和距离将自己武装成一座孤岛。他开始允许许念一的存在和进入他紧绷的世界,虽然依旧带着明显的笨拙和时而后退的迟疑。
他会每天准时提醒许念一吃药,会在他做不出物理题眉头紧锁时,用最简略的语言点出关键,会在餐桌上偶尔回应许念一试图活跃气氛的、并不好笑的笑话,虽然只是极轻地“嗯”一声,或者嘴角牵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但他手臂上的长袖家居服从未挽起过,那扇卧室的门依旧会在晚上十点准时关上,只是门缝底下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偶尔会透出台灯微弱的光,或者传来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念一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得来不易的进展。他不再鲁莽地追问,不再试图强行触碰那些明显的伤痕。他像一只观察着极度警惕的受伤动物的小兽,耐心地、安静地,用自己笨拙的方式,一点点靠近。
他开始偷偷做笔记。
在一个崭新的、封面画着一颗小小薄荷糖的笔记本上,他记录下所有他观察到的、关于哥哥的细微末节。
· “10月25日,阴。哥今天早饭只喝了半杯牛奶。脸色比昨天更白了一点。他看到窗外有鸟飞过,盯着看了很久。”
· “10月28日,晴。哥物理又拿了满分。班主任表扬他的时候,他手指一直在抠笔记本的边缘。他好像并不高兴。”
· “10月30日,雨。晚上听到他房间有很小声的音乐声,不是他平时听的纯音乐,有点吵。后来很快又关掉了。”
· “11月2日,大风。放学路上遇到隔壁职高的人,隔着马路。哥立刻低下头,走快了很多。我的手背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好冰。”
这些琐碎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被他仔细地收集起来。他试图从里面拼凑出哥哥痛苦的轮廓,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知道,哥哥的抑郁症和那些自残的伤痕,绝不仅仅是因为学习压力。那些职高生的恶意,像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下必然隐藏着更庞大、更幽暗的根源。
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他需要知道如何才能真正地帮到他。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悄然来临。
苏雯和陆文谦又出门了,这次是去拜访一位迁居外地的老友,要第二天才回来。家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星遥一整个上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许念一做完作业,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耳朵时刻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笔记上记录的,哥哥最近食欲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晚上房间的灯光常常亮到后半夜。那种熟悉的、关于哥哥正在无声下坠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
他放下书,走到陆星遥房门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他又敲了敲,稍微加重了点力道:“哥?你在里面吗?”
过了十几秒,里面才传来一声极其低哑的:“……嗯。”
“我……我有点渴,想榨果汁,你要喝吗?”许念一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不用。”
“哦……”许念一站在门口,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下一个不会引起反感的理由。忽然,他灵光一闪,“那……哥,我前几天整理旧书,好像看到你以前的一本画册,是不是塞到我书架最上面那层了?我够不着,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理很多。陆星遥以前确实有很多画册。
里面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从床上起来了。脚步声靠近门口,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陆星遥出现在门后。他穿着那身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
“哪本?”他问,声音干涩。
“就……好像是个深蓝色封面的,很厚。”许念一胡乱编造着,心脏跳得飞快。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房间内部——书桌上很干净,只有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摊开的习题集。床铺有些凌乱。而房间角落的那个垃圾桶里……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垃圾桶里,揉皱的纸巾缝隙中,隐约露出了一小截刺眼的白色——是医用纱布的边缘,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淡淡的、已经干涸的黄色碘伏痕迹,和一点点……不甚明显的红褐色。
哥又……
许念一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心疼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差点就要失控地冲进去,抓住哥哥的手问他到底怎么了!
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书架的方向,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好像……就在那边上面。”
陆星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高大的书架,最上层确实堆着一些旧书和杂物。他没有多想,走到书架前,踮起脚,伸手去够。
就在他抬起手臂,身体拉伸的那一瞬间,他家居服的袖子因为动作而往下滑落了一小截!
许念一的呼吸骤然屏住!
在那截冷白瘦削的手腕上,清晰地缠绕着几圈崭新的白色纱布!厚厚的,边缘贴着一小块医用胶布!
而就在那纱布的上方,几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的旧痕,也狰狞地暴露了出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许念一骤然变化的呼吸和凝固的视线,陆星遥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飞快地拉下袖子,猛地转过身,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被窥破秘密的惊惶和羞耻,以及迅速升腾而起的、自我防御般的冰冷怒意!
“你骗我。”他盯着许念一,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
“哥!我……”许念一慌了,所有的计划和小聪明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发现的慌乱和巨大的心痛,“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你的手……”
“出去!”陆星遥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处于失控的边缘,“我的事不用你管!出去!”
那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门,似乎又要狠狠关上。
许念一看着哥哥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痛苦和愤怒,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看着他紧紧攥着、试图隐藏手腕的拳头,所有的害怕和犹豫突然之间消失了。
他不能出去。他不能再让哥哥一个人待在这个充满痛苦和自毁气息的房间里!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陆星遥那只缠着纱布的手腕!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走!”许念一抬起头,直视着哥哥震惊而愤怒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和难过而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还要一个人忍到什么时候?!”
陆星遥像是被他的举动和话语惊呆了,一时竟忘了挣脱。手腕上传来少年掌心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和他自己皮肤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温度烫得他心慌意乱。
“放开!”他试图抽回手,声音嘶哑,却失去了之前的凌厉,反而带上了一丝狼狈的虚弱。
“我不放!”许念一抓得更紧,眼泪终于冲破了防线,汹涌而出,“哥,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职高的人为什么一直找你麻烦?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你告诉我啊!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的!”
他的哭喊像一把把钥匙,猛烈地撞击着陆星遥心门上那把沉重的锁。那些被死死压抑的委屈、愤怒、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个唯一敢于闯进来、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的弟弟面前,再也无法被完美地禁锢。
陆星遥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他猛地别开脸,不想让许念一看到自己即将崩溃的表情,声音破碎不堪:“你……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走开……”
“我是不懂!”许念一流着泪大喊,“所以你要告诉我啊!哥!你看看我!我是念一啊!你看看我!”
他用力拉着陆星遥的手,强迫他面对自己:“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会给我讲题,会给我画星星饼干,会记得我所有不能吃的东西!你会保护我!可是现在呢?你现在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让我怎么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些话,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陆星遥最后的心防。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念一,却原来,他的自我放逐和沉沦,才是对念一最大的伤害。
他所有的坚持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是推开许念一,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像一只受伤的、绝望的野兽,发出的悲鸣。
许念一的心疼得快要碎掉了。他不再逼迫,不再追问,只是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臂,轻轻地、试探地抱住了哥哥不停颤抖的肩膀。
这一次,陆星遥没有推开他。
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任由许念一支撑着他,慢慢地滑坐在地毯上。他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哭声从最初的压抑,逐渐变得失控,变成了嚎啕大哭。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许念一紧紧抱着他,像小时候自己害怕时哥哥做的那样,轻轻地、一遍遍地拍着他的后背,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吧……哥,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身体时不时的、无法控制的抽噎。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悲伤过后、精疲力尽的宁静。
陆星遥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满是泪痕,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他靠在床沿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们……拍了照片……”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
“去年……科技馆……那个天文竞赛的选拔活动……”陆星遥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开始叙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我晚上自己留在观测台……想多记录一组数据……”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中浮现出清晰的恐惧。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几个人……围住我……说我……装模作样……说我这种书呆子……不配拿奖……”
“他们……抢了我的记录本……撕掉了……还……还用手机……”他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脸上毫无血色,“……拍了我……只穿着内裤……被他们按在地上的……照片……”
许念一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了!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恶心感席卷了他!他简直无法想象,当时哥哥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和恐惧!
“他们……威胁我……”陆星遥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照片……发到学校论坛……发得到处都是……”
“他们……要我每次考试……故意做错题……不能考太好……不能抢了他们的风头……”
“他们……跟我要钱……零花钱……比赛奖金……”
“他们……不准我告诉任何人……否则……”
否则,那些屈辱的照片就会公之于众。否则,他所有的骄傲和尊严,都会在瞬间被碾碎成泥。否则,他将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许念一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哥哥为什么成绩会偶尔出现不该有的波动,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缺钱,甚至偷偷卖掉了他最喜欢的天文望远镜,明白他为什么变得沉默寡言,为什么对摄像头和别人的手机那么敏感,为什么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就会失控。
他不是因为软弱。他是被拖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粘稠而黑暗的泥沼。他用自己单薄的肩膀,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的敲诈、勒索和屈辱,只为了守住那个可怕的秘密,只为了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也为了保护……这个家,和保护他。
因为他知道,如果父母知道,如果念一知道,只会引发更大的风波和担心。他选择了一个人扛下所有,直到被这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直到只能用疼痛来缓解另一种更深刻的痛苦。
“为什么不告诉爸妈?为什么不告诉老师?”许念一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我们可以报警的!哥!”
“没用的……”陆星遥绝望地摇头,眼神空洞,“他们……未满十八岁……警察……最多批评教育……然后呢?然后他们会变本加厉……照片……他们会发出去的……一定会……”
那种深深的、对未来毫无希望的绝望感,几乎将许念一也淹没。他才知道,哥哥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又有多么无助。
他看着哥哥手腕上那刺眼的纱布,想起之前那些旧的伤痕,心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原来每一次伤害自己,都是他在无法承受那些压力和屈辱时,唯一能找到的、扭曲的宣泄方式。
“对不起……哥……对不起……”许念一抱住他,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怪你不理我……对不起……”
陆星遥任由他抱着,疲惫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说出这个秘密,像是搬走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却又带来了新的、**裸的恐惧——现在,念一也知道了。他会不会也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很脏,很丢人?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问出口。
“不会!”许念一猛地打断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坚定和心疼的光芒,“哥你是受害者!错的是他们!是他们该s!你一点都不丢人!你是我最好的哥哥!一直都是!”
他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陆星遥世界中浓重的黑暗。
陆星遥怔怔地看着他,看着弟弟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心疼和愤怒,那颗早已冰冷绝望的心脏,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
许念一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和坚定。他抓住陆星遥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不能一直被他们威胁。我们要反抗。”
陆星遥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可是照片……”
“照片很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许念一的声音斩钉截铁,“你看看你的手!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哥,你还要被他们逼到哪一步?难道真的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那未尽的含义让陆星遥浑身一颤。
许念一紧紧握着他的手,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哥,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们不能再一个人扛了。我们要告诉爸妈,我们要报警。这不是丢人的事,这是在保护我们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许念一难得强势地打断他,“他们就是赌你不敢说,所以才这么嚣张!只要我们不怕了,害怕的就是他们!那些照片,是他们犯罪的证据!该害怕身败名裂的是他们,不是你!”
陆星遥看着眼前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弟弟,看着他眼中那簇燃烧着的、名为勇气和守护的火焰,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似乎被一点点点燃了。
是啊……他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呢?直到被彻底毁掉吗?
念一说得对。该害怕的,不是他。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窗外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房间里陷入一片昏暗。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
“……好。”
他说。
“我们……一起。”
许念一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是喜悦和希望的泪水。他用力抱紧了哥哥,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嗯!一起!”
黑暗依旧浓重,前路必然艰难。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们决定,要一起朝着北方的星光,哪怕微弱,也要勇敢地走下去。
不好意思,最近开始有点紧收手机没更新,没来得及说[合十]谢谢大家的喜欢[紫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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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向北方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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