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陆星遥几乎枯竭的心湖。
虽然恐惧的阴影并未散去,但那种彻底的无助和绝望感,被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可能”所取代。原来,反抗并非徒劳。原来,证据真的可以抓住。原来,当他不再是一个人时,面对那些恶意的獠牙,他也能生出一点点与之对峙的勇气。
接下来的几天,他依旧沉默,但许念一能敏锐地感觉到,那沉默之下的东西不一样了。不再是死水一潭的放弃,而是某种紧张的、蛰伏的等待。他会更主动地配合许念一的“计划”,整理流水时虽然依旧痛苦,却不再抗拒;他会仔细检查那个用于录音的旧手机是否电量充足,隐藏得是否稳妥;他甚至开始允许许念一在周末时,在他房间待上一小会儿,两人各自看书,互不打扰,却共享着一片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的空间。
许念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点来之不易的火苗。他不再频繁地提及“计划”,而是用更多的行动来表达支持。他会在陆星遥对着电脑屏幕眼神放空时,默默递上一颗剥好的薄荷糖;会在天气好的午后,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门,哪怕只是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一圈;会在父母关切地问起哥哥状态时,巧妙地用“高三压力大”、“快竞赛了”等理由搪塞过去,为他们的“坦白”争取更多准备时间。
那个薄荷糖笔记本上的计划,在“录音”之后,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着。
“伤情记录” 这一项,是许念一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几乎是半强迫地完成的。
那天阳光很好,陆星遥的情绪也相对平稳,正坐在窗边看一本英文原著。许念一拿着手机和碘伏棉签,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走到他面前。
“哥,”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拍一下照片吧。”
陆星遥翻书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阳光照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几乎有些透明。他看了一眼许念一手里的东西,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不用了。”他低声拒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抗拒和难堪。
“要的。”许念一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在笔记本上把这一项圈了出来,“这是很重要的一环。哥,这不是耻辱,这是他们犯罪的证据。”
陆星遥抿紧嘴唇,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许念一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站着。他知道,让哥哥主动展露伤痕,无异于再次撕开血淋淋的伤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
最终,陆星遥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转回了头。他没有看许念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然后,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开始卷自己左臂的衣袖。
因为长时间包裹在布料下,那截手腕的皮肤显得异常苍白脆弱。而当袖子卷到小臂中间,那些狰狞的、新旧交错的伤痕彻底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时,许念一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鼻腔猛地一酸。
比那晚在昏暗灯光下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触目惊心。暗红色的旧痂像扭曲的蜈蚣,盘踞在冷白的皮肤上,而一两道略显新鲜的、粉色的划痕则暗示着不久前刚刚发生的挣扎。纱布已经拆掉了,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惨烈。
陆星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另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闭上眼,仿佛无法直视阳光下的自己,也无法承受许念一的目光。
许念一用力眨回眼里的湿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打开手机摄像头,调整好角度和光线,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哥,可能会有点刺眼,很快就好。”
他快速而清晰地拍下了不同角度的特写,确保每一道伤痕都能被清晰辨认。拍照的过程沉默而压抑,只有相机轻微的“咔嚓”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拍完照,许念一放下手机,拿起碘伏棉签:“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天气热了,容易感染。”
这一次,陆星遥没有拒绝。他依旧闭着眼,任由许念一用微凉的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伤痕。棉签触碰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感,让他微微蹙眉,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一下。
许念一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易碎的珍宝。他看着哥哥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疼得发紧。他知道,哥哥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心理煎熬。
“哥,”他一边涂药,一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陆星遥说,“很快就会过去的。等我们把所有证据都准备好,告诉爸妈,报了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陆星遥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处理完伤口,许念一仔细地把照片备份好,然后在笔记本上“伤情记录”那一项后面,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对勾。
每完成一项,离目标就更近一步。离光明就更近一步。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来得猝不及防,根本不会给你按部就班准备好一切的机会。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周三。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许念一因为有点轻微的气喘,请了假在教室休息。他正低头整理着化学笔记,同桌宋小涛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脸神秘和兴奋地凑到他耳边。
“念一念一!重大八卦!隔壁职高那几个渣滓,好像惹上大麻烦了!”
许念一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笔差点掉下去。他强作镇定地问:“……什么麻烦?”
“听说昨天傍晚他们在西街那边堵人敲诈,结果碰上硬茬子了!对方好像练过,一挑三把他们全撂倒了!还抢了其中一个家伙的手机!”宋小涛说得眉飞色舞,“妈的,真是报应!平时嚣张惯了,终于踢到铁板了!”
西街……昨天傍晚……许念一的心脏骤然缩紧!昨天傍晚,哥哥说要去书店买参考书,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一点,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难道……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瞬间击中了他!他猛地抓住宋小涛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被抢的手机……是谁的?长什么样?!”
宋小涛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像就是那个总带头挑事的板寸男的……最新款的那个水果手机吧……听说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许念一脑海里炸开!他瞬间脸色惨白,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结了!
板寸男的手机!那里面……那里面一定有那些照片!一定有威胁哥哥的记录!现在手机被抢走了!落在了陌生人手里!那个人会怎么做?会不会好奇点开看?会不会……把照片散播出去?!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念一?你怎么了?你脸色好吓人!”宋小涛担忧地晃了晃他。
许念一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宋小涛,像疯了一样冲出教室!他必须立刻找到哥哥!必须马上告诉他!
他狂奔向高三教学楼,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不祥的预感像浓重的乌云,彻底笼罩了他!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些照片真的被泄露出去,哥哥会怎么样?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勇气,会不会被彻底击碎?他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冲到陆星遥的教室门口,课还没结束,老师还在讲台上讲课。他完全顾不上了,猛地推开后门,在所有同学和老师惊讶的目光中,直直地冲向陆星遥的座位!
陆星遥正低着头写题,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起头。看到许念一惨白如纸、满脸惊惶的脸,他的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哥!出事了!”许念一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扭曲,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们的手机!板寸男的手机昨天被抢了!那里面有……有照片!哥!怎么办?!照片可能会被……”
“嗡——!”
陆星遥的大脑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许念一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照片……被抢了……可能会泄露……
这几个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他辛苦构建的所有心理防线,他刚刚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勇气和希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粉末!
他最恐惧的噩梦……成真了。
“陆星遥?许念一?你们怎么回事?!”讲台上的老师反应过来,严厉地呵斥道。
但陆星遥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瞳孔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急剧收缩,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甩开许念一的手,像是无法忍受任何触碰,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
“哥!”许念一哭着追了出去!
整个教室一片哗然!老师也慌了,急忙让班长维持纪律,自己也跟着追了出去。
陆星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凭着本能疯狂地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即将被彻底摧毁的世界!恐惧和绝望像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能听到身后传来同学们隐约的议论和惊呼,那些声音在他听来,都变成了即将到来的、无穷无尽的嘲笑和鄙夷!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忍耐,都失去了意义。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所有人都会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肮脏、多么可笑的人……
他冲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反锁上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无法抑制那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陷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哥!哥你开开门!求求你开开门!”许念一在外面用力拍打着门板,哭得撕心裂肺,“对不起……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你……对不起……”
陆星遥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对门外的哭喊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碎裂了。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习惯性地放着一把他藏起来的、手工课用的美工刀片……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来一丝扭曲的、熟悉的“安慰”。只有疼痛,才能暂时压制另一种更深刻的、足以将他彻底毁灭的痛苦……
“陆星遥!许念一!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快开门!”老师焦急的声音和脚步声也出现在了卫生间外面。
混乱、恐惧、绝望……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牢牢困住。
许念一看着那扇死死紧闭的门,听着里面传来哥哥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声,他知道,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哥哥再次被推入了深渊。
而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因为灾难的引线,已经被点燃。它不再掌握在那几个渣滓手里,而是落入了未知的、无法控制的范围。
无声处,惊雷已炸响。
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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