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应当是元嘉四年春夜,庭中白梅尚且发出第十二支花苞,他的酒只稍稍浸润了唇瓣时。
有人“扑通”一下掉进他的庭院,压倒了一地月光。
这一下动静不算小,着实惊扰了他的清净。如罥烟般细长的眉微微颦起,白乘归侧过头,俯视地上狼狈的人影。
古怪的黑影如同落网的虫孑挣动半响,终于从下面破茧成蝶似的,爬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露出一张带着血痕的青涩的脸来。
白乘归这才发现,原来这落难的是两人。
受伤的少年背负起昏迷不醒的青年,一步一步向白乘归爬来。
黑色的衣物粘满草叶和泥土,行动中带出丝丝甜腥的风,想来必然有一个血海深仇的故事。
“请止步。”无数思绪飞过,白乘归阻止了少年的行为,“尔等现在离去,我只当未曾见过你们。”
江湖名邸,桃李酒坊,自来不沾染世事分毫。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
可是少年没有住手,只是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是白坊主吗?求白坊主救救我们……”
可是总有走投无路的人,在绝境中想搏一条生路。
这不是他们的错,活下去,是生灵最朴实的诉求。如眼前的人,也如桃李酒坊上上下下几百口。
所以,他不会趟这浑水。
白乘归轻叹一口气,抬手欲唤府卫,热气在月色下化作银白的雾。
“坊主!坊主怎能如此,我们是……”那少年见他的动作,急忙出声阻止。
“白雪充粟闲作饱,凋花谢柳足山肴。”那青年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将手搭在少年的肩上,制止了少年的鲁莽,“在下谢晖,见过白坊主。”
墨黑剑眉斜飞入鬓,熠熠星眸虽有疲倦但不失清明,面若冠玉,鼻若悬胆,即使在如此落魄之中依旧言笑宴宴,不失往日风采。
谢晖。
这倒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尝闻滦安风流十四州,朱衣锦王谢崔流。说的便是朱王谢崔四个世家,不过千丈华府崩无处,浪卷红尘迹无踪。自从前朝覆灭,与王室相交甚密的朱王二姓被武帝屠尽满门后,大小世家逐渐式微,崔氏淡入民间而谢氏倒是因为跟随明主如日中天。
谢家多出才俊,这一代的谢二公子更是少小聪慧,曾有神童之称。
听闻去年科举,谢家二子连中三元。
甚至因为放榜那天满城花开,传出神仙亲点状元郎的美名。
谢家二子,名曰谢晖。
春风得意春风尽,花开有时花亦辞。
可惜。
白乘归想起日前听来的传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谢家子现在应当在流放途中,而不是在这里。
着实是个大麻烦。
白乘归缓缓放下抬起的手。
却不得不管。
“原来是谢晖公子。”白乘归站起身,缓步走到二人面前。
冷风夹杂着轻薄的酒香在绣着白鹤的衣袖间浮动,白乘归看了一眼紧张的少年和明显强撑着一口气的谢晖,“二位客人,且休息吧。”
“多谢。”谢晖抬头勉力露出礼貌的一个笑来,紧绷的背脊微微颤抖,额上带着冷汗,倒让白乘归想起被寒风肆虐的梅花,不折其傲骨,不落其气节。
倒是令人惊叹。
“阿度、阿适。”
在屋内等候许久的侍从听见他的呼唤,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自门后转出来,恭敬地行礼,“坊主。”
“带他们去暗室休息吧。”看着再次昏过去的谢晖和惶惶不安的少年,白乘归收敛了异色,半垂下眼眸,“此事不必向人提及。”
“是。”侍从应答,其中一个几次抬眼看白乘归,犹豫着最后还是闭了嘴。
不甚明朗的月夜下,几个渺小的黑影聚拢又散去。
酒水醇香隐去血迹,挺拔的草木不见了压痕。
元嘉四年的夜晚像是一场来去无痕的梦,轻巧地迷失在晨雾里。
月亮淡去淡去,跳动的烛影燃尽燃尽。
天将亮时,门扉微动,阿适悄悄地走进来,熟练地拿过桌上的木梳为桌前的人束发。
“如何?”白乘归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子,朦朦胧胧,虚虚实实。
“上了药,还没醒。”灵巧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丝间窜动,阿适不满地嘟哝几句,“坊主何必管他们,惹得一身腥。”
“收留他们片刻罢了。”白乘归叹气,“祖辈的旧情,也差不多了。”
他并不是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庇护谢氏子弟。
或许很难想象,那个白玉铺路金垒墙的谢家在未跟随武帝起事时,也会如凡人一般破落。
在那个战火连天的岁月里,还未成为名满天下的谢丞相、仅仅只是个不起眼的谢家旁支子弟谢澜曾与白家先祖白观山一同乞讨于街市。
白雪充粟闲作饱,凋花谢柳足山肴。
正是他们在苦难中相互扶持的见证。
后来谢家乘着武帝的东风扶摇直上,也未曾忘却旧友的情义,在朝中也为白观山谋取了官职,可惜白观山终究不愿案牍劳形,辞官离去,在南山脚下开了一家酒坊。
再后来,谢氏已成名门望族,而白家也隐居于南山,成了江湖闻名的桃李酒坊。
故事里的人和事早已逝去,也无人再记得那两个流亡的乞丐在风雨中互勉的时光。
如今谢晖也不过是想拿那早已被岁月稀薄的旧谊,赌得一线生机。
但是,他还算幸运,白乘归小时听父亲讲过那个飘摇的故事,白谢二家情意的尾巴,不过是他捏在手里的丝线。
他几番斟酌,最后决定给这段情意,打上一个完美的结。
况且……
白乘归回想起那位谢家子挺拔坚韧的身形。
这件事似乎还有回转的余地。
不知他是要见证一个世家的衰败,还是一场力挽狂澜的盛举。
“坊主,好了。”阿适为他戴好祥云发冠,满意地点点头“高管事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高管事是桃李酒坊诸事的主管,在辅助白乘归这件事上及其用心。
春日的触角已冒出头,高管事应当也是为此而来。
“嗯。”白乘归止住脑海中胡乱的思绪,抬眼看了看窗外还未消退的明月。
遥出传来拉长的鸡鸣,酒坊度过了一个沉寂的夜后一下子活了过来,喧哗声自下而上带着热气涌动,似乎也为冷然的庭院添了几分烟火气。
“走吧。”白衣飘然,金线勾勒的白鹿在雾间跳动,白乘归似要凭风而起。
繁忙的一天总不会被小小的意外阻挡。
桃李春风一杯酒。
桃李酒坊以酿酒名扬四方,说是靖国第一酒商也不为过。
除却每年卖与权贵的佳酿,江湖侠客喜食的烈饮,也有平平无奇的粗酒供与百姓。
桃李酒坊的酒遍布天下,盈利颇多,大大小小的事务也纷沓而来。
身为前代坊主独子,俗事缠身更是在所难免。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去岁的冻醴即将开窖,今年的春酿需要准备。开春时的酒祭之礼已命人备下。高粱、粟米……今年的粮食也眼看要开耕。
王侍郎订下的玉琼、张学士吩咐的九酝……
可惜今年,谢家的酒怕是送不到了。
前厅的人来来去去,白乘归只能在间隙仓促地用些朝食。
直到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上午的事宜才算处理完毕。
白乘归半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阿度将膳食放到桌案上,走到白乘归身后为他按揉太阳穴。
一旁的侍女快步上前揭开木盒,将小菜一一捧出布置在案上。
“坊主,该用膳了。”阿度停了手,走到一旁净手布菜。
白乘归缓缓睁开眼睛,静待头晕目眩的场景消失。
侍女乖顺地退下,掩住了房门,书房里只余下窗外鸟雀振翅之声。
“他们怎样?”白乘归接过阿度夹来的小菜,询问道。
“多是刀伤,谢公子左肩处有一断箭。”阿度手下不曾懈怠,还能分神回答“谨遵坊主吩咐,未敢惊动别人,没有麻药,在我取箭头时,谢公子不曾出一声。”
不难想象,树影婆娑的夜晚,一支泛着寒光的箭越过护卫射中他的左肩,在无休无止的逃亡中,只能咬牙折断箭柄。
阿度沉默片刻,鲜少见地夸了一句“倒还算一个俊杰。”
“是么?”白乘归沉吟思索了一会,“那倒不算救错人。”
“清扫得如何?”
“他们是从后山的缺口进来的,冬日下雪,坊主体谅匠人,未曾着人修补。路上痕迹不多,藏姑娘已经去处理了。”
“如此,可留他们伤愈再离去。”白乘归放下碗筷,阿度娴熟地收拾桌面。
只言片语,简单地定下了命运。
在阿度推门离开前,忽然转头补了一句。“坊主,谢公子想见您。”
“牵扯太多恐怕惹来杀身之祸,望坊主三思。”
“见我……”白乘归指间轻轻敲击桌面,如同命运的叩弦,最终没能滑向阿度期盼的方向,“戌时(19-21时)。”
“是。”阿度恭顺地低下头,推门离去。
天上的红日光芒万丈,却总有阴影藏污纳垢。
白乘归微阖眼眸,任由清风拂过耳畔,鸟鸣啾啾,振翅远去。
世人说的总是那般有道理,春日,总是故事多生的季节。
命运的丝线编织着,交织成无解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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