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四年正月,小皇帝在与秦王的暗斗中失利,谢氏被抄家流放,恸哭绕梁、三日不绝,但此惨象之下还有文章,谢大人接到了小皇帝的密旨安抚,与从官的谢大公子商议远遁边关图谋东山再起,谢晖作为暗棋,并没有与他们一同离开。
锋芒毕露的谢大人与谢大公子是秦王的眼中钉,自然不易脱身,而徒有虚名的谢晖,才是最好隐藏的棋子。在几方操作下,核实身份的人草草略过谢晖,成功让扮作谢晖的涌夏蒙混过关。
但是谁都没想到秦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直接借流寇之手追剿谢府众人,一场杀戮在荒原上展开,吸饱人血的草木长得格外茂盛,涌夏幸运而又不幸地从重叠的尸首中爬出来,踉踉跄跄地踩着血河离开。
那场月色,弥漫着血腥。
“……为了避开追兵,我多次辗转路线,流落至汾泸城,此处人多眼杂,但也好藏身。”涌夏目光黯然绝望,似乎又见到那轮血月,“老爷和大公子都死了,二公子生死未卜,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白乘归目光一转,看着呓语的涌夏:“那在京城昧下谢二公子的,便是王家?”
“你!”涌夏见骗不到白乘归,咬牙切齿地承认:“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眼神清明,哪里有什么恍惚作态。
“你为王家订下酒单,是笃定他们会收下,那,你有什么重要的书信传达给谢晖?”白乘归语调平淡,似乎事实已经铺陈在他眼前:“王家并不可信,不然也不会让谢晖暴露行踪,你在病急乱投医。”
“此事无需你担心。”涌夏何尝不知,但是他怀里的血书已经刻不容缓。
白乘归半垂下眼眸,看着脚下狼狈匍匐的人:“我信你们是主仆了。”都喜欢赌,拿性命去赌,赌得万劫不复。
涌夏发觉白乘归的试探这才结束,原来之前种种不过是他套话的手段罢了:“你竟然还不信我?”
“信与不信,我们都是如此。”白乘归向上方抬手,涌夏嘴里几真几假尚且不论,他们之间何来信任可言,时刻关注此处的藏刃翻身而下:“藏刃,把这位客人带去休息吧。”
“你不怕我跑了?”涌夏面上带着毫不掩饰地讶异。
白乘归漫不经心地转身离去:“阁下若愿意,离开便是,我只当未见过阁下。”在这里,愿意帮谢晖的,能帮到谢晖的,只有他白乘归,刚才几番试探,涌夏不可能不知道。
涌夏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白衣的背影,还想问什么,被藏刃冷冷拦下:“留步。”
善有不知已经在门外等了多久,见白乘归出来,走上前笑眯眯地唤道:“坊主。”
白乘归沉默地转过头,开口欲言,却被善有轻易地带过:“想来坊主有很多话要和我说,稍后再议吧。”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暗室,阳光穿过孔隙,在明暗中投下光影。
既然到了汾泸城,自然不免要考校黄粱酒泸的酿酒技艺和生意往来,这才是他们来此的正事,不论是齐宣还是涌夏,都不过是碰巧罢了。
阿适兴致勃勃地跟着彭主管在庄园逛了一下午,见白乘归和善有回来了,兴奋地扑了过去:“公子,善有姐姐,他们酿酒真有意思,和山上酿酒完全不一样!”彭主管在后面慢慢踱步跟来。
“是吗?”沾满阳光的阿适恰到好处地跑来,驱散二人身上的阴寒,白乘归被光芒晃了眼睛。
善有怜爱地看着白乘归怀里这个小小的孩儿,伸手摸摸他被热得通红的脸蛋:“有些什么不同,阿适和姐姐好好说说。”
“他们酿酒居然用的海水!”阿适兴奋地比手画脚,对桃李酒坊的人来说,酿酒永远是顶顶大的大事,这独特的酿酒方式给了阿适极大的震撼“不是普通的海水,是被处理过的海水,咸的,但是和山泉一样清冽。”
“而且他们处理海水的东西也很特别,是彭主管自己做的。”阿适说着转头看向彭主管,彭主管脸上也露出慈爱的笑,看阿适的目光宛如自家晚辈:“阿适大人在酿酒方面颇有天赋,小老今日也学到不少。”
看来今日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白乘归点点头,摸摸阿适的头:“我们要在汾泸城多留一段时间,这几日你可以多和彭主管学习交流。”
阿适闻言开心地抬起头,触及坊主冷淡的脸,忽然惊觉自己的逾越,迅速从白乘归怀里缩出来,又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抬头偷看:“真……真的?”
“只要你不嫌累,彭主管不嫌烦。”白乘归看向彭主管,以眼神询问。
“自然不嫌弃,阿适大人如此聪慧,小老恨不得倾囊相授。”彭主管也是欣喜,他年少时本是个自酿自饮的小酒贩,后来听闻桃李酒坊有着天下最多最全的酒方,所以不远万里到了南山求经。
那时的前代坊主欣赏他的意志和风骨,所以留他在酒坊学习,他得以遍观群方,后来他在积年老方寻到一个海酒的酿造方子,大感惊奇,对此深研。
再后来夫人当家,直接为彭主管派下助手,让他到滨海之城潜心钻研,他们四处寻找,恰好桃李酒坊在汾泸城的黄粱酒垆自来有酿造海酒的记录,于是他们在此安稳下来,融合当地特色的海酿酒和桃李酒坊千奇百怪的酒方推陈出新,消除了海酒原本苦涩的口感,一举打响了名号。
彭主管看得出阿适对酿酒确实喜爱,人又聪慧,而且他是桃李酒坊的人,不管什么珍奇酒方都不必藏掖,所以也动了再教个小徒弟的心思。
见彭主管不拒绝,白乘归自然不会反对,他拍拍阿适的肩膀,把他推到彭主管身边:“这段时间,就麻烦彭主管照顾阿适了。”
“不麻烦、不麻烦,坊主言重了。”彭主管俯身行礼,欣然收下阿适。
一老一小两人能有这个缘分,倒也不错。
阿适眨眨眼睛,期待地询问:“我学会了酿海酒,是不是就能帮到坊主了?”
善有莞尔一笑:“自然,阿适能帮坊主的,何止这些。”
等阿适高兴地跟着彭主管离开,一个伶俐的下人上前带两人去早已备好的院落。
一处方方院落种的花不算名贵,但是正值花期开得花团锦簇,其间一根杂草也无,看得出打理得十分仔细,院内的装饰布置都是新摆的,一个两个擦得干干净净,圆圆鼓鼓的果子热热闹闹地挤在果篮中,可见主人的用心。
出了院内主屋,还有两间侧房,都布置得十分妥帖。
两个丫鬟上前福身,未等询问就开口解释:“老爷知道公子喜清净,又怕公子与姑娘不便,只派我们姐妹二人伺候,听候公子差遣。”
白乘归微微点头应允。
两个丫鬟侧开,露出早已备下的晚宴,既有当地的山珍海味、特色佳肴,也有南山的常用吃食,二人入座席间,两个丫鬟也不言不语,只认真布菜,行动轻盈不发出一点声响。
等白乘归放下碗筷,丫鬟迅速奉上茶水,又让人撤下宴席,便自觉离开,为他们掩上房门留出谈话空间。
藏刃自梁上翻下,站到善有身旁,善有这才笑眯眯地开口询问,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坊主,你觉得谢二公子如何?”
白乘归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归于沉寂,抬眼注视着善有的眼睛:“……不如何。”
“是吗?”善有笑笑,手持茶盖拨动着茶叶,情绪不明地说道“我原以为坊主与这谢二公子有多少深情厚谊,才冒着这般危险帮他。”
确实,若是善有在桃李酒坊,绝不会允许白乘归留下谢晖,善有比任何人都更看重酒坊,她是母亲最得意的学生,是她留给白乘归的最美最毒的刀。
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好可惜纠结遗憾的了,白乘归没有过多言语。
善有见白乘归不答话,也不动怒,只是转头吩咐藏刃:“把那个小贼丢出去,留他一命也算我们仁至义尽。”
“不。”白乘归出言截断。
藏刃看看善有,又看看白乘归,没有动。
“不?”善有忽然柔柔地笑起来,伸出染着红指甲的手指隔空点点白乘归的额头:“坊主,你还记不记得夫人的教训?”
白乘归无言,他沉默着沉默着,绞烂胸中虚妄的幻景,最终生涩地开口:“最后一次,只当他给我这盒药,从此两清。”
“从此两清,”善有在唇间重复一遍,最终怜悯地俯视着这个白衣男子,“坊主,钱债可以两清,但是情债不会,只会越还越多。”
“白乘归,你陷进去了。”她大逆不道地直呼主人的名字,带着说不清道不明地愤恨、悲哀与可怜。
藏刃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善有,最终低下头。
白乘归闭闭眼,过往的记忆像一卷书页迅速在脑海中翻过,最终定格在手中轻飘飘的布条上,空落落的、不可言说的话语。
“我不会。”
他的回答,如此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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