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满堂哑然。
二夫人没有说话,倒是唱黑脸的秋水姑姑站出来替大家问出了疑惑:“你?娶一个侍女?”桃李酒坊虽然不是官宦人家,但也是经营多年的豪门巨贾,这等商人向来看重身份面子,对出身也格外重视,向来喜欢与高门大户联姻。
这样的人家娶一个做侍女的平民女子做当家主母,何况这个女子只是蒙受主家恩惠从奴籍脱出,实在是太过荒谬。
“是。”白乘归站在庭院中间,牵住善有的手,善有含笑着抬头,面上不见一丝羞涩与自惭,白衣飘然的翩翩公子与翠衣绫罗的温柔佳人站在一起,倒也般配:“这是母亲为我订下的婚事,只是这些年我们忙于坊中事务耽误了,如今空闲,也该操办起来。”
前坊主夫人早已将白乘归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该是一生平坦顺遂,做一个安道守矩的白衣坊主,不问尘事、不染尘埃。阿度为他操理外事,阿适供他逗趣解闷,藏刃护他一世周全,而善有,将一生忠诚献上。
有这些忠心又好把控的仆人,他只会做下不出差错的决定,他的母亲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满分的答卷,他只需要在条条框框中写下早已注定的答案。
善有是夫人最得意的弟子,是母亲培养出最完美的妻子,知进退、明得失,贤淑体贴,忠心无二,自幼饱读诗书,习得管事之法,在外是他的左膀右臂,对内是他的温柔解语花。
只不过夫人去世后,他与善有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此事。
如无意外,他会有一个平淡的,或许不够欢喜,但也不会悲伤的人生。
“尊夫人倒是一视同仁。”二夫人在沉默后开口,没有多加阻拦。
只是这话听起来有些讽刺,与其说是一视同仁,不如说是不成方圆。
“那倒是恭喜二位了。”齐岳率先起身恭贺,其余人才大梦初醒一般议论纷纷,“你们成亲之时,可要记得送请帖来,让齐某也喝杯喜酒。”这也是一个试探,这场闻所未闻的婚事,多半是托词。
“自然,来日必当相邀。”白乘归拱手回礼,回首望一眼纱帐后的人:“夫人、齐兄,白某便不叨扰了。”
“好好好。”齐岳吩咐下人备马,一路将两人送至门前,白乘归与善有平安地相携而去。
在闹嗡嗡的花园里,秋水姑姑出声止住众人的切切察察:“好了,如此喧闹成何体统。”
花园安静下来,二夫人慢悠悠地开口,她当然不会把这个烂摊子揽到自己身上:“秋水姑姑,麻烦你把这事儿转告给老祖宗了。”
“奴才省的。”只要关系到齐宣的事情,都是齐府非同小可的大事,更何况这事情过去还能说是齐宣看上一个小小丫鬟,现在被白乘归一搅合,便可以说是强抢良家妇女,这可是大罪,秋水不敢耽搁,赶紧回禀老夫人。
白乘归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善有坐在另一边,半侧着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坊主,”许久,善有启唇,她鲜少见地没有笑,一张漂亮的脸在阴影下显得格外锐利,白乘归的睫毛轻扇,睁开了双眸,眼底依旧是冷然一片,不见任何情绪。
“坊主,你会后悔的。”善有没有在他面前俯首,而是尽情显示自己的锋芒。
她一改柔情似水的模样,毫不掩饰地露出带毒的尖刺。
白乘归并没有将善有的质问放在心上,他平淡地开口,述说一个事实:“按照母亲的安排,我是不会后悔的。”
如若白乘归依旧是那位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不会高兴、不会悲伤,更不必说后悔这样复杂的情绪,白乘归只是恰到好处的,回归到他的正途。
善有嘴角微勾,伸出柔白的手指,自白乘归的脖子划下,尖锐的指尖停在胸口处,戳住他的心:“你若是当真听从夫人的话,便应该把藏在这里的人剜去,好教你从此不会牵肠挂肚,从此不害相思。”
白乘归垂下眼睛,注视着胸前的手指,没有反驳。
“坊主,你去吧。”良久,善有叹息着开口:“不必在意其他,去找那位谢二公子,和他一起走,你们浪迹天涯也好,白头到老也好,总胜过日日夜夜的悲伤。”
“若是谢二公子不愿,你便正好死了这份心,规规矩矩地做你的白衣坊主。若是他愿意,就当求得一个圆满的结局。”
“然后呢?”白乘归转而问,眼底清明而冰寒,“你们会替我们挡住追杀的人,然后呢?你会死,藏刃也不会独活,阿度自来聪慧,必然不会让我遇难,所以会拿性命去搏,阿适小小年纪,虽然天真但不愚笨,他会拿一切去换我的存活。你们全都拿血去祭祀这份可笑的执念。”
“桃李酒坊一朝覆灭,或许这样逃亡几十载,我们终于可以安稳度日,但我也并不会为此高兴,这样的自由,于我何用。”
“再或者,我跟在谢晖身边,助他成事。不说输赢,最后又能如何?我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他身旁。作为患难与共的挚友,还是见不得人的心上人?如果我委曲求全,那我便从此不再是我自己,不过落得两两相望的结局。”
“即使靠着那份深情,又坚持得了几时?一日、两日,一年、两年……”
不过是又一个轮回,母亲以血书写的结局再由他描摹一遍,那一坛醇香的毒酒,至今仍然封存在地窖之中。
白乘归知道所有的结局,他的母亲已经把每一条路都勾画清晰。
“那你要如何,度过这场人生。”善有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求不得、放不下,你要怎么面对无穷无尽的孤寂。”就如夫人给她的评价,忠心无二,她轻易地看透了白乘归紧扣在心底的蓬勃爱意。
她的主人是一个矛盾的神灵,他有着夫人的偏执,却生了强大的自制力。
两股完全背道而驰的力量相撞,只会让他遍体鳞伤,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痛快,而是一场以人生计时的绵长的刑罚。
马车停在田庄门口,白乘归掀起门帘,如霜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那便如此。”
便如此煎熬,等到潮汐消退时呼吸,等待下一场绝望淹没头顶。
善有注视着白色身影的离开,收拣起脸上的异色,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她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只将那些尖锐、那些质问都一一隐藏。
“何其难也……”一声轻叹,如此悄无声息地消失。
既然白乘归已经做下决定,再无人会反对。
善有下了马车,对着迎上来的家丁吩咐:“将管事的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是。”家丁领命,善有转身正待离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架极其华丽的马车朝着此处驶来。
原本已经踏入院门的白乘归顿住脚步,转头默默看向善有。
马车上,齐宣已经远远探出头:“善有,善有!等等我——”
善有烦躁的心忽然舒畅了些,笑得眯起眼睛:“……来了啊。”
“等齐公子到了,把他带进来吧。”说完,抬步与白乘归一起走进庄园。
那场戏曲的下半场,正在缓缓拉开帷幕。
未等马车停稳,齐宣便一跃而下,惊得周围的随从慌忙扶住他“公子,小心、小心啊。”
齐宣毫不在意地把簇拥的人推开,转头四处寻找:“善有呢?善有在哪里?”
一个酒垆的家丁见状上前禀报:“齐公子,白公子和善有姑娘正在里面等您。”
“答得好。”齐宣随手把一块银子丢到那人手里,迈步往门内走去,身边之人正想跟随,却被几个家丁拦了下来:“善有姑娘有令,只许齐公子一人进去。”
“这……”随从们听后面面相觑,一听是善有的命令又不敢造次,怕被自家小公子事后刁难,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齐宣的背影,期待他能大发慈悲想起他们。
可是显然没有这个可能。
齐宣高高兴兴地走进会客厅,就看见善有和白乘归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上,全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只是喜滋滋地说:“善有你走得真快,刚才我在外面唤你,你都没有听见。”
善有听后,秀眉微挑:“齐公子,我并不是没有听见。”她故意表现得如此明显,齐宣不可能不知道。
“啊,那你肯定是生气了,对不对。”齐宣略过善有语气中的古怪,讨好地笑笑:“我知道了,善有,你在生气我祖母让你做妾是不是?我都听说了,是她们瞒着我改的,你放心,你绝对不是妾,我要娶你做侧夫人!”
“你放心,说你坏话的丫鬟我已经处置了。”说着,齐宣献宝似地把怀中的木盒展示给善有看。
一条新鲜的舌头血淋淋地躺卧在其中。
白乘归这才抬起头,审视起齐宣。
可惜齐宣并没有露出什么残忍或是恐惧,他的眼睛依然天真,甚至在善有看去时,还透露出丝丝年少的羞涩甜蜜:“善有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与阿适截然不同的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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