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凌乱地飘散在漆黑的房间里,一袭白衣规整而随意地铺展在木椅上,白乘归端坐着注视眼前人,不说话时,浅色的双眸总带着某种骇人的压迫感。
善有打破了这场宁静,她温良地询问:“涌夏公子,还请直言您要做什么。”宛如一个柔弱的闺秀,只是眼底偶尔一闪而逝的精光悄然昭示她并非如外表一般良善。
“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把酒送到王家就行。”涌夏飞快地思考着,试图搪塞,“其余的你们不用插手。”此事事关重大,他还是信不过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闻言,善有轻笑一声,似是嘲笑他的无知,可在涌夏看去时,她面上依旧温柔:“涌夏公子,你若是不说,出了什么纰漏,难道要我桃李酒坊白白替你们担下罪责?若要我们相助,不妨坦诚一些,不然你便离开去找别人吧。”
想得天真,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如今是他们有所求,倒还理直气壮起来,想来那位谢二公子必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恐怕只有一张巧嘴,蛊惑了坊主。
涌夏听了,还想做最后的隐藏:“那你出去,我和你主子说。”
“恐怕不能如涌夏公子所愿了。”善有微微笑道,“我便是送酒之人,我若不听,怎么知晓该如何做呢?”
善有再如何机敏,终究只是一介弱质女流,白乘归竟然将如此大任交付给她,而且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此事实属罕见。
涌夏震惊地看向白乘归,白乘归无声地点点头。
毕竟此事关乎谢晖,放到谁手里他都不放心,唯有让善有亲自走一遭。
“那……那行吧……”涌夏只能勉强自己接受,“只是不能让再第三个人知道了。”
恐怕也不行,毕竟房顶上还藏着一个。
白乘归和善有默契地没有提及藏刃。
涌夏见他们都点头同意了,这才长叹一口气,解开手上的绷带,在贴着伤口的地方一撕,摸出一张薄薄的红皮纸来。
白乘归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皮纸斑驳,依稀可以分辨出原色并非红色,而是无数血淋到它上面,将它浸染成如此暗沉的血红色。
“这便是我要传去王家的讯息。”涌夏拿着红皮纸,声音低沉地解释,“这是老爷和大公子留下的重要消息。”死了无数人,才让他护着这一张纸逃出来。
“送去京城王家?”白乘归皱起眉,他早已提示过涌夏王家不妥:“谢晖不在京城,我不久前看见他在江都。”或许可以去江都碰碰运气,谢晖即使离开,也会在江都留下暗卫盯着常知府他们。
“不,”涌夏摇头,“这个讯息必须送到京城内,王家您也不用担心,我会留下暗号,那边会有可靠的人来接收。”
既然事情和京城有联系,那便不是他可以掺和的事了,白乘归垂下眼睛:“是只需要传递上面的字,还是要将信一并送去?”
“字是暗文,恐怕抄写错误,还望公子费心。”涌夏规规矩矩地抱拳低首,一揖到底,“请白公子助我。”
有些麻烦。白乘归思索着,转头看向善有:“酒垆准备得如何?”自从他确定要帮涌夏后,黄粱酒垆就在为此忙碌着。
善有浅浅一福身:“只余下特制的皮囊未制好,其余的已经通通备下。”
“好,”白乘归沉声下令,“通知匠人,已经可以开始了。”
“是。”善有领命。
远程运酒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路途遥远不说,酒的保存便是一个大问题。
普通的酒运送,可以用酒坛瓷器,但是容易磕碰,很有可能遇见意外,将一车货物全部报废。而有些地方会用猪皮做的酒囊装酒运送,但是因为猪皮和酒长期混合,时常会使酒味变化。
为此,桃李酒坊专门派人学习了皮革鞣制的手法,收购牛皮专门制作了独特的运酒皮囊,成本虽然高,但是因为都是用在大单交易上,倒也不算什么亏损,这一举措也是桃李酒坊的酒不再局限于一处一地,让酒遍行天下、备受推崇的原因。
一只牛皮酒囊制作困难,而且因为功能特殊,所以黄粱酒坊这些天紧赶慢赶才做出一只,而且还是半成品,需要等白乘归过目后再继续制作。
为了将红皮纸准确无误的送入京城,白乘归与善有两人商议后,决定在酒囊鞣制的过程中,就将血书藏入皮囊的隔层之中,这样外表与其他酒囊分毫不差,即使中间出了意外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会将消息泄露。
皮囊在表面刻下黄粱酒垆的图样时,由涌夏出手留下隐秘的记号,而能分辨出酒囊的,只有善有和接应之人。
白乘归翻覆着手中的印信,最终将它递给善有:“这是来洲知州的印信,你拿着它上京,能免些问难。”
这是昨日齐宣遣沈良平送过来的,说是他被两人的凉薄伤了心,再也不想见他们,特地求了祖母送印信给他们,让他和善有赶紧离开,此生不许出现在他面前。
沈良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较委婉,想来齐宣说话的时候必然难听。
倒是没想到齐宣公子在演戏这方面的天赋很不错,想来齐府又要热闹一阵了。
白乘归无声地想着。
善有换做飒爽的男装,手执长鞭骑在马上,状如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
白乘归抬头,看着那个漂亮的女子:“路上小心,我已让藏刃在暗处保护你。”
“坊主放心,我知道的。”善有弯弯眼角,无息的风略过她的脸颊,她眯起眼睛,“倒是坊主你和阿适回去的时候多多注意,切记保重身体。”
“善有姐姐放心,我会保护好坊主的!”跟在白乘归身后的阿适闻言,信誓旦旦地向善有保证。
善有听后,笑了:“好啊,那我就把坊主托付给小阿适了。”
“嗯!”阿适慎重地点点头。
长长的马队在初夏的清晨,小小孩子与善有的一问一答,白乘归身上洒满晨光,注视着他所拥有的,并不圆满的一切。
如若……也在,一个名字悄然浮出水面,再被人伸手按压下去。
他沉静地吩咐:“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是,”善有应诺,右手扬鞭高喝:“启程——”
“一路顺风。”前来送行的黄粱酒垆众人齐声祝道,声音饱含诚挚。
鞭声霹雳,沉重的车轮咕噜噜滚动起来,在泥土的道路上压出沉重的辙。
不远处,等候已久的镖局人马慢慢汇入其中,浩浩荡荡的队伍沿路北上而去。
长久的伫立后,直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白乘归转身打破众人离愁的思绪:“回吧。”
门前的人们这才陆陆续续转身地回到庄园内,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场送酒之途,只是这次格外遥远。
“阿适,近日酿酒学得如何?”白乘归出声询问身旁的阿适。
阿适挠挠脑袋,腼腆一笑:“彭师傅说我学得还算不错。”
有些谦虚了,彭主管不日前才向白乘归夸过他。
“这样很好,”白乘归看着阿适,认真地叮嘱:“阿适,再过几日我们便要离开,你和彭老先生多多学习,如果他有什么典籍要交给你,也不用推辞。”如果彭主管愿意,白乘归希望阿适拜他为师。
他早已脱离了母亲既定的道路,或者说,他在细枝末节上对母亲的话进行了修剪。
阿适不该是一直围着他打转儿的孩子,他希望阿适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能有自己喜欢的人,拥有自己的人生,不必成为齐宣那样的人。
“好的,坊主!”阿适高兴地仰头答应,“那我现在就去找彭老师傅了!”
“去吧。”白乘归目送阿适离开,脚步一顿,来到侧屋。
涌夏也收拾好东西,整装待发。
“你不如留下来养养伤,有我的命令,没人会把你的行踪泄露出去。”白乘归看着涌夏重新换过的干净绷带,说道。
涌夏摇摇头:“麻烦白公子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的伤不碍事。”
“你要找谢晖,可以往江都盛阳去。”既然涌夏执意,白乘归没有再多做阻拦。
“多谢白公子提醒。”涌夏感激地笑笑,“只是我不去找公子了,如若方便,麻烦白公子替我给公子带个话吧。”
白乘归看了一眼涌夏,没有言说。
“……就说,涌夏没有辜负公子和老爷的嘱托。”
“这话你自己和他说吧,我也不可能与他相见”白乘归拒绝道,“与其让我传话,不如你好好养伤去见他。”
涌夏苦笑着:“白公子如此聪慧,如何看不出我已命不久矣。”这次逃亡之路过于坎坷,即使他勉力保住了一口气,但是因为透支身体,体内毒早已深入骨髓,无力回天。
他此次离开,便是作为一颗明棋,他要装作送信之人,引开幕后主使的注意,让善有手中的血书安全抵达。
桃李酒坊帮他送信,他去送命。
白乘归陷入沉默,他早该知道如此结局,入了乱流的人,多是丧命。
所以,他要竭力,竭力将桃李酒坊从此事中摘出来。
“白公子,你和公子还会再见的。”涌夏收起脸上的落寞,主动向白乘归坦诚,他笑着,打量这位白公子。
白乘归眼神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个药盒,叫做不愁老,是谢府特制的药,只有些许供几位公子夫人使用,而它并不只是普通的药膏。”涌夏悄悄观察白乘归的神色,可是白乘归依旧冷然,不肯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我之所以看出公子未遇险便是因为那个盒子里真正的药还未取出。”
“不愁老的盒盖是可以打开的,里面藏着三颗回春丹,在人濒死之时也能拖延几分,保住一口生气。”
这才是不愁老真正珍贵的地方。
谢晖将救命的药交给了白乘归,足以看出他所托付的信任,涌夏也是因此才选择相信他。
白乘归陷入沉默,封锁的爱摇摇欲坠。
或许善有说得对,情债是还不完的。
他闭了闭眼,伸手按住自己浮动的心。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