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王府那一闹,新的棋局一环套一环重重叠叠,执棋之人换了又换,所指之处皆是腥风血雨。
王烛“沉冤得雪”,秦王“杯酒化仇”,端坐于皇宫内的人在帷幕中落下一子,无数棋子闻声而动,士象兵马炮,碧血不言声。
作为最引人注目的棋子,王烛忙得脚不沾地,而被洪流裹挟的白乘归因为“中毒”,一直留在京都闭门修养,倒是闲了下来,时间一晃竟然一月有余。
“公子,礼部郎中楚大人的公子递了拜帖,想要见您。”阿适拿着下人送来的拜帖,有些为难。
这些时日,白乘归因为秦王和王烛的争端较量暴露在众人面前,好奇他身份的人不在少数,明访暗探,原本清净的小院附近多了不少徘徊的人,所幸有金吾卫守护。
自然请帖也收了不少,毕竟都是官宦人家,亲自拜访一介白衣商贾实在有**份,便往这里送了请帖,什么赏菊宴、秋日宴,都被白乘归借病推脱。
前来拜见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多是商人、学生,名义上仰慕风姿才华,实为马前卒,或许是为背后的主家探路,或是想从白乘归这里挖出路子巴结王烛,不胜其扰。
这样的情况下,白乘归只好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
不过以官身投递拜帖的,倒是第一次见。
白乘归拿过拜帖打开,字迹端方清晰,用词斟酌,想来必然是出自一位君子之手。
既然是官员亲至拜见一介白衣,而且礼数周全、态度恭谦,实在是难以推辞。
听闻楚家老太爷曾经官至翰林院掌院,为人严正,后来因为庇护某位学子触怒了秦王,被强行养老,只挂了翰林院座师的名头。如今楚老太爷的儿子也被牵连,止步于礼部郎中难进一步。
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放下身段尊严来巴结一个小小商人,谋求王烛的襄助。
“请他进来吧。”白乘归放下帖子,沉吟后开口。
京中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本就喧嚣尘上,白乘归也不愿落下藐视天子卿臣的把柄。
不一会,小院的门开合,阿适带着一位蓝衣的公子进来,院中人抬眼看去,竟然也都愣住。
无他,那位楚公子面目竟然与白乘归有些相似之处。
只是楚公子有着书卷中浸润出的柔和,像是江南三月时的烟雨。
而白乘归自幼生长在山林深处的酒坊,面上少一分亲近,眉宇间多一分冷然,比起烟雨更像是山巅凝结的坚冰。
“楚公子,请坐,在下身有不适,有失远迎,还请见谅。”白乘归开口请楚公子坐下,声音如被雪浸过,有些寒凉。
善有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对院内众人的惊愕视而不见。
楚公子没有推辞,抬起头看向这位久闻其名的白公子,他头发半梳半挽,身披白衣,显然一幅久病卧床的模样:“白公子客气了,你今日身子可好?”话一出口,竟然先问病情:“现在吃什么药?这是家母去皇觉寺求来的平安符,或许能为你挡一挡灾。”
说着楚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三角形的护身符递给白乘归。
一系关切的行为让人摸不着头脑,所幸有秦王手段在前,心中自然多添了一分疑虑,白乘归未敢收下护身符:“……多谢楚公子,承蒙关心,在下今日已好多了。”
楚公子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僭越了,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白公子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事求白公子帮忙,并无恶意。”说完害怕白乘归不信似的补充一句:“只是求白公子帮个小忙,无关王统领。”
那可当真是奇事了,堂堂一个五品官员的贵子竟然有事求一介白衣。
白乘归没有贸然答应,只是婉言推脱:“在下一介商贾,公子所托只怕力有不逮。”不知其有何图谋,白乘归尝试着拒绝。
“不是不是,”楚公子见白乘归这番模样,赶紧解释:“无关朝堂大事和什么钱财无关,只是我家的一点小事。”
“我家中的长辈想见见您。”
长辈?楚郎中?还是楚老先生?
白乘归飞速翻阅着过去的记忆,想要找出蛛丝马迹,难道是楚家和秦王有了什么勾结?
楚公子等了一会儿,没能得到白乘归的回音,再一看白乘归冷漠地面色,急急忙忙地解释:“是我祖父在安济坊见过白公子一面,如今他身体不太好,想见见您,但是您身体不好所以未敢贸然拜访。”语气恳切而卑微。
“这几日祖父茶饭不思,所以家父托我来请白公子上门与祖父一叙。”
安济坊?祖父?白乘归想起那日与陌生老人的一次偶然对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的楚公子,脸上的急切与真诚倒不像是假装。
“不知楚老先生为何要见我?”
听见白乘归语气有些松动,楚公子松了一口气:“白公子有所不知,我祖父向来爱惜人才,见到白公子的风采便念念不忘。”说完顿了顿,又迟疑着开口:“而且白公子长得颇像我早逝的姑姑,祖父他有些老糊涂了。”
“见到您,便觉得是姑姑转世投胎回来看他了。”
楚公子歉意地笑笑:“请白公子不要生气,我并非是故意晦气您,只是如今我祖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来请白公子走一遭。”
楚修的姑姑是一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备受祖父的宠爱,可惜慧极必伤,这等钟灵毓秀的人早早夭折,只留下无法填补的遗憾与悲伤。
白乘归答应了楚修公子的请求。
为了照顾白乘归的“病体”,楚家早早备好了舒适宽大的马车,让他在车上可以躺卧休息,如今楚家官场不景气却还是花了巨资购备车马,足以见他们的真诚。
在陈旧的内室里,白乘归见到了那位老人,不过短短几日他竟然病得如此重,眼窝深深凹陷入眼眶,整张脸都垮塌下来,一层一层的面皮挂在脸上,竟然是一幅灯尽油枯之像。
棉布的遮帘一层层拉开,骷髅一般干枯的老人被被褥盖得严严实实,他重重地喘息着,仿佛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要带出巨大的噪音。
端着药碗侍病的夫人听见响动,转头看向走进来的白乘归,面上一喜赶紧擦擦微红的眼眶,轻言细语地唤着老人:“父亲、父亲,你看看谁来了?”
老人费力地睁开耷拉的眼皮,白乘归在昏暗的室内,身上的白衣映射着点点白光,像是从人梦中走出的思念之人。
“流、流霜,我的儿啊——”老人颤抖着嘴皮哭喊着陌生的名字,白乘归抬起眼看向那个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老人。
夫人放下药碗,楚修上前帮着扶老人坐起来,老人没有挣扎任由他们动作,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白乘归的脸,几近贪婪地端详。
忽然,老人像是意识清晰了一瞬,从被子里拿出颤巍巍的手急切地拍打被面:“快……快把窗户门帘打开,我这里药味儿重,不要熏着流霜。”
那位夫人一听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拿起老人的放回去:“父亲,您见不得风。”
“开窗、开窗!”老人执拗地念叨,白乘归缓缓走到床边,拉起老人的手放到被中,夫人见状避到一旁携泪,“楚老先生,将手放回去吧,免得着凉。”
“这儿熏,别过来。”老人唯唯诺诺地呢喃,眼睛不曾移开一次。
“无碍。”白乘归摇头,坐到床边,对满室苦涩的药味恍若未闻。
老人细细端详着白乘归的脸,忽然他目光一愣:“你们出去,我和她再说说话。”
“祖父,他……”楚修想解释什么,被夫人拉住:“修儿,我们走吧,白公子,麻烦您了。”
白乘归看向那位楚夫人,楚夫人红着眼对他亲切地笑笑。
等众人都离开后,门扉轻轻合上。
老人沉沉地开口:“乘归,你身体好些了吗?”
白乘归抬起头对上那双虽然浑浊但是清明的双眼,心中了然:“多谢楚老先生关心,在下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人念叨着,拍拍白乘归的手:“要记得吃药,不要拖沓,身体要紧。”一个病得垂死的老人,却反过来安慰他这装病的人,画面有些荒谬,但是白乘归没有笑。
因为老人从枕头下摸出一块铁牌,直往他手里塞:“乘归,这个你拿着,如今京都局势不稳,你要小心。”白乘归想要推辞,但是老人好像突然生了好大的力气,将他攥得死紧:“乘归,你拿着,这能保你一命,你拿着。”
昏暗的灯光下,白乘归的指尖触碰这铁牌凹凸不平的字面,依稀判断好像是个免字。
楚老太爷年轻时显赫,曾为先帝之师,想来是他得来的什么御赐之物。
见白乘归不再挣扎推脱,老人这才笑笑,带出一连串咳嗽声:“这才好,你是个好孩子,像极了流霜。”
“简直一模一样啊。”老人感慨一句,白乘归沉默地听他絮絮叨叨。
他在那日认识了一位名叫流霜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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