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嘶嘶漏风。屋里没有炉火,寒意彻骨。
她没有钱,也没有魔法天赋,对这屋漏添风的挨冻处境无可奈何。
但儿时在济贫院的生活,早已教会她如何忍耐恶劣环境,也让她明白:这世道没有正义,只听从权势与暴力。
——加茜娅此人,打小是一个无亲无故而命又很硬的角色。只因长相漂亮、头脑灵活,被穿着华丽衣袍的贵人们从苦寒的牢笼里“选拔”走,最终没有和别的孩子一样死于饥饿、疾病、虐待或者过量的体力劳动。
这可不是好事。有人将他们当廉价资本,与权贵们地下交易,凭借各色证据和武力威胁手段,向上获得层层庇护,向下培训、压榨他们终身为其服务。
“我们得举报他们!”她也曾偷偷地对同伴说,“这样才能救大家。”
那名天真的半兽人少年简直是她的一条小狗,欢欣雀跃地怀抱着证据,冲进了联邦**院。然后,就再没出现过。寄给《中州日报》的信,也杳无音讯。
她感到自己的罪恶与这世道并无区别,终于放弃挣扎,如他们所愿,成为一个深受控制的卧底。除了上交工资,还要从资源署窃取最新勘探点数据,供上流阶级的幕后交易者瞒着联邦元老院,提前偷采。
加茜娅在心里叹了口气,坐到桌前,调亮煤油灯,将几天以来从资源署偷出的数据,连同其它推演完的结果,抄在一张专用于秘密通讯的魔法信纸上。
她克制着发抖的手——那一定是因为冷,而不是恐惧,愤怒,或者别的什么,她告诉自己。她知道这批绝密数据代表着什么,并逐渐确定自己的结局。
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那意味着,成为弃子。
这位被命运戏耍的卧底小姐,一直以来放弃抵抗;可真死到临头了,她忽然醒悟过来,并不认为自己该坐以待毙。不仅不该坐着,还应该站起来逃跑,逃跑之前毙掉几个罪魁祸首,就算同归于尽也不亏!
加茜娅笔尖一顿,偷偷隐去了几个重要勘探点的坐标。这批数据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存在。
至于这批数据该给谁,借谁的刀刃出击,凭谁的力量逃出生天,她已有初步的计划。
剩余时间不多,还得多抓几个人出来。那群隐瞒身份的权贵过于小心,她只能和他们一同潜伏着,比谁更狡猾。
不过,尽管危机迫在眉睫,她仍会理智地规划自己的情绪与精力。该吃还是吃,该睡还是睡,在夹缝之中高效求生,这是她的原则。
清晨六点钟,门外有了悉悉索索的声响,是报童过来塞她订好的报纸。
待手脚恢复了些许温度,加茜娅便命令自己的身体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从信箱里捏出一叠沾了雨水的《中州日报》。底下还压着《八卦快线》、《时代人物》等杂七杂八的小报,也被湿哒哒地捞了出来。
加茜娅在小桌边坐下。桌上篮子里盛了大块坑坑洼洼的粗面包,她随手揪下一把塞进嘴,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快速翻阅各类报纸新闻、小道消息,甚而是夹栏里的兼职广告。
过了会儿,她含一口水,将面包叼在嘴里融化咀嚼,拿出剪刀裁切下有用的内容,走到窗台边,分类摆放进一排伪装作蔬菜盆栽的铁盒底部。
这些纸片零散琐碎,被她妥善归类到放着不同标签的盒子里,一个盒子便代表一股势力,或派系之间近期集中的矛盾、与资源署和济贫院有关的系列事件。
她还将几张有联系的消息聚集在一起,划出产生联系的重点线索,再用备注了暗号的纸包好存放。
加茜娅就这样,把每天的新闻都收集起来,结合自己在工作单位打听的资讯,拼贴分析政坛动向,以及各个种族、家族派系的势力斗争,使她未来的“趋炎附势”和“见风使舵”更安全周密。
时间长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连各报社和记者不断变化的阵营都能猜对大半,还能在同一新闻的不同来源之间分辨真伪,识别谎言与谎言的意味。
这次保留的内容是《蒙格马利家族长子遇刺案追踪》、《堪德雷特州少数族裔大暴动》,以及个别人物访谈录、未来一周的宴会和展会预告、元老院各派要员的花边新闻。
在合上盖子时,加茜娅停住手,又将前两日各报社发布的《蒙格马利家族长子遇刺案》拿出来,和今天几个版本的追踪报道逐一比对。
“亲哥哥还生死未卜,莫伯斯就到处参加宴会……”
加茜娅脑海里浮现出米拉前一天谈起的八卦。
蒙格马利家族——被称为人类旧贵族世家之首。传闻其祖先从几个世纪前的圈地运动时代起,便通过垄断铁矿和铸造业发家占地并受封勋爵头衔,历经多个政权兴衰,培养了大批成员进入军、政、商界,担任要职,逐渐转变为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元素暴动后,这支古老家族更是持续不断地转型扩张、与精灵和矮人内部势力合作,凭借强大的资源控制和魔导产业,在联合纪元初期便迅速掌控了奥瑞恩联邦国四分之一的军政经济命脉。
若说他们中间没人和地下权色买卖有所勾结、提供庇护,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之中总有人了解,有人视而不见。
而他们的力量与人脉,又恰好是她所需。
突破点由此入手。
加茜娅坐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不断地翻出相关消息,在脑海中梳理蒙格马利家族重要人物和资源署内部派系之间的联系,以及该如何与他们中的任意一支攀上关系,速速图之。
“紧急联合会议!家族面临继任危机,联邦少将阿纳鲁·蒙格马利将返回安全区,对决新议员莫伯斯·蒙格马利,谁能笑到最后?”
“今晚,经由元老院批准,新任人类议员们在中区悬浮别墅群举办大型舞会,庆祝近期取得的政治成果并寻求进一步合作机会。”
蒙格马利家族的“内斗”,已趋于白热化;而这场舞会,既有新议员莫伯斯参与,就必有少将阿纳鲁亮相。各方势力如同水火,小鱼可在其中受噬,亦可见机而动,谋求利益。
仅现在的线索看来,那位刚进入权力漩涡、急需助力的军部高官,似乎更适合她结盟。不过此前关于他的私人新闻很少,她缺少信息,必须见机行事。
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两则快讯上,心里有了眉目。
屋外天光微亮。
加茜娅摆好盆栽,转身打开衣柜,里面只剩两套廉价正装,其余都被之前济贫院来的人顺手拿空了。
她立刻走到床边,抬起一只脚踩住床头柜,憋住气,挺身往后仰头、两手发力地将沉重的床垫抬起一角,露出下面藏着的几条礼服裙。也许因为吃得少,她感到两眼发黑,支住桌子喘了会儿气。
今晚要想办法赴那场宴会,穿繁复的礼服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她没有隔几个小时就更换着装的条件,只能图方便,穿着去工作。
这些裙子早已被压出褶皱,失去原有款型。但时间紧张,她只能选一条珍珠白的绸缎宽摆裙挂起来,以铁夹小心夹住裙摆缘,再快速地洒水按压打理。
加茜娅顶着寒风,打着哆嗦推开了门窗。此时屋外依然细雨蒙蒙,这倒也有个好处,让自己即使穿着微湿的裙子也好找借口。
她到门外整条街共用的冷水龙头处洗漱完毕,回房坐到镜子前。
镜中现出一张没有血色的尖下巴小脸,那双花瓣状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轮廓一整圈都围着长簇的睫毛,沿下眼睑投放出浓密阴影,跟钢笔墨水氤开成片似的,有种森森然近乎可怖的人偶般的诡美。
她的梳妆盒很简陋,只是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雕琢精致的小象牙盒,盒子的四个角落里还残剩了一点口红。这是上回生日的时候,米拉送她的礼物,她经常兑水做成染液使用。
加茜娅忙中不乱,熟练地拿指腹边缘沿盒壁刮下一小抹红,再拿喷壶打湿,对着小圆镜,细细地在嘴唇和两颊点了三下,均匀涂开,使自己看起来终于有些许气色。
一切杂事有条不紊地解决后,她冲到座钟旁,两手都抓着报纸,前前后后地给裙子扇风。她用手指捏捏袖口,还是微湿,但时间实在不允许她继续停留。
——从这处偏僻的贫民窟到最近的富人区,可以先坐蒸汽轨道车穿过两个街区,再下来走过一座拥堵的跨江大桥。即便加快步伐也至少得预留三十分钟。
加茜娅边走边穿上裙子,抓起一件羊毛斗篷,忍受着身体湿哒哒的粘腻触感,撑起一把黑色油布伞,小跑出屋子。
她小心地提着裙角,夹紧双臂,不让酸雨落在自己身上,以免损坏昂贵的丝绸面料。为了避开泥坑和过路车溅起的水花,她像只母鸡那样先探脖子后伸脚。等到达大桥的时候已经快要赶不及米拉的车。
快点,快点!
兴许是赶上人流车流的高峰,此刻这座钢铁大桥上堵得水泄不通。
中间车行道里各式汽车在细雨中鸣笛闪灯,两侧狭窄的人行道上挤挤挨挨,十来名穿着橙色制服的交警吹着哨子、手持标牌,一批批指示放行。
一些人举着公文包,踮起脚尖在汽车队列之中快速穿行;还有些侏儒妖精之类的矮小族裔,直接低下身从车底穿梭,引来头顶司机破口大骂。
加茜娅见状,也用拿包的手拎高了裙摆,跟随嘈杂的人流混入车道。
“麻烦让一让!”她喊道。
要来不及了,待会儿该怎么跟米拉解释?有好几个借口之前用过。
她分神想着,在车流缝隙间拉直身子、收腹缩臀地闪躲着,忽然感到大腿侧面猛然迎来一股力道。
“砰!”
加茜娅被一辆刚起步的汽车剐蹭到,脚下踩着雨水一滑,向前扑到在地,摔得满身泥浆。
怎么办?附近有公共洗手间吗?或许有补救的机会。
她不顾浑身刺痛,双手撑住地,正打算赶紧爬起来、厚起脸皮推开路人挤出去,却听见“刺啦——”一下,是衣服裂开的声响。
加茜娅缓缓低头,看到她精心伺候了一个早上的刺绣蕾丝边裙摆,破开个大口子!
这下好。
一瞬的愤怒后,她瞥了眼车窗内部:前排是脸色苍白的代驾司机,后面还有个人,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
请得起司机的人,总归有点小钱。
这也好。
加茜娅临危不乱,眼睛一转,迅速躺回原地。
*济贫院:盛行于16-19世纪,因压榨底层劳动力的实质而被称为“穷人监狱”,狄更斯《雾都孤儿》也有这一背景。本文中作为暗黑工业奇幻背景下的“强制劳动收容所”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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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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