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公共假日,加茜娅不用赶早出门。
她在柔软的碎花被子里醒来,冬日阳光透过落地蕾丝窗帘,白亮而清爽地照进房间。这里是位于中州北部的中产社区,一对人类老夫妻出租的联排别墅阁楼,有朝外的楼梯独立出入。
三万晶币花完之前,或者被捕落网之前,她可以一直在此落脚。
在下楼吃过早饭并与房东露易丝太太在壁炉旁聊完天以后,她从门口信箱里取走了自己的报纸和信件,回房查看。
或许是因为她终于寄去了工资和资源署的情报,这一次信的内容十分温和,除了告诉她新的接线人联系方式以外,就是叫她如往常一样汇报工作内容。
他们似乎以为她是阿纳鲁·蒙格马利新包养的情人,因此对于她来路不明的大额资金闭口不提,只拿很满意的口吻交代她保持现状,等待将来哪天用得上这条关系。
加茜娅写完回信,顺便又抽了张空白信纸,翻着近几期八卦杂志上刊登的情诗,东拼西凑,给阿纳鲁编一封情书,言辞切切、指天为誓地表达爱意。
很快,也就是傍晚时分,这封夹着玫瑰的情书便由她亲自交到了阿纳鲁手上,连同她亲手准备的长夜祭礼物——用来挂衣柜的手工香薰袋。
它们被新来的司机放到了副驾驶座椅上。
“我们去哪儿?”加茜娅坐进车里,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欢快地提问。
对于这种亲热态度,阿纳鲁没什么反应,也并不拒绝,任由她贴近自己。
“中央公园大街,有长夜祭的庆典巡游。”他说。
“巡游……”加茜娅想到一大群人狂欢的场面,“会不会太乱太危险了?”
阿纳鲁瞥一眼她的手,又将视线投向窗外:“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看。”
他把加茜娅带去了临街的一家保险公司大楼上。阿纳鲁手头有些股份,所以他们给他安排了一个宽敞明亮的高层办公室,配有阳台和躺椅。
“我之前很少来这儿。不过最近不一样,在事情解决前,我得换着地方待。”
“你是说,刺客还没解决吗?”加茜娅扫视一眼办公室,发现角落的沙发旁有衣帽架,上面有几件衣服。显然他打算在这里常驻。
这是一个暖色调的房间,地板铺满红绒毯,中央摆放着深色实木的办公桌椅,两侧镂空壁灯透出橙色微光。高级壁炉里的魔法阵感觉到有人靠近,“刺啦”一下自动燃起火焰,散发出松脂甜香。暖意侵袭,热得她也顺便脱下外套。
“只查出了昨天那个司机。”
阿纳鲁揭开落地帘,眼前是一个步入式的玻璃顶露天阳台,有两张放了坐垫和靠枕的圈椅,冒着热气的茶点已提前准备好,琳琅满目摆满桌案。
他接着补充:“位移术的魔纹波动控制如此精准,只能是暗精灵,并且是最顶尖的几位刺客之一。看来莫伯斯和影子同盟联手了。那种添加了魔导科技的子弹,估计也是他们非法交易的物资。”
“暗精灵?”加茜娅走到他身旁,若有所思。
“怎么,有什么线索吗?”
既已确定合作,他默认他们将共享情报。
两人在椅子上坐下,阿纳鲁倾过身给她开了瓶樱桃酒。
加茜娅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我前两天在资源署升降梯的滚动布告栏里,恰好看到一则内部消息……说是数据泄露,导致西高地矿脉未开发的资源被提前偷采,目前正加派人手去查。勘探现场留下了黑暗魔法元素,要么是新大陆未知势力,自由者联盟、亡灵法师之类的,要么就是暗精灵干的。”
“但暗精灵在元老院没有议席,政府职务也不对他们开放。他们一直遭到精灵议会主流排挤。既然如此,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老鼠,是从哪里获取的一手消息,居然比资源署和各大家族的速度还快?别告诉我是私人公司,有开采许可的就那么几家,他们的勘探研究水平远不及联邦中央。”阿纳鲁皱起眉。
“说不定呢?只要有钱,他们也可以挖走最资深的勘探队。”
阿纳鲁交错双手支着下巴,似乎想起些什么:“莫伯斯名下确实还有一家采矿公司,但不算家族企业。这样看来,他也许和影子同盟有深度来往。”
他慢条斯理地推测:“莫伯斯购买他们的魔导军火,并帮他们在元老院活动关系,他们参与莫伯斯策划的资源掠夺,分一杯羹,还协助他清除异己。这就说得通了……其中一些猜想,我再找人去打听确定。”
加茜娅抿了口酒,心脏加速跳动起来。
莫伯斯·蒙格马利。她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念这个名字,如同念一支钻心蚀骨的魔咒。
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露出了冰山一角。济贫院背后,唆使她窃取西高地山脉矿藏数据、派暗精灵提前偷采的,必然有莫伯斯一派的势力。蒙格马利家族果然有人参与那些游戏交易,只是不知道阿纳鲁还了解多少。
“害怕吗?”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很轻地捏了捏。军官的蓝眼睛看向她,如深不见底的海水,波涛汹涌都藏在暗处。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他微微一笑。
加茜娅摇摇头,也慢慢地浮出笑容。
“你知道吗?在舞会那天,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了。”她回忆着杂志上的情诗,直直凝望着他,眼里像蒙上一层透亮的水壳。
阿纳鲁却不笑了,端着酒杯举在唇前,若无其事地转移目光:“……庆典快开始了。”
“砰!砰砰砰!”
仿佛是回应他的发言,礼炮声接连响起。
“砰——”
加茜娅眼前一黑,随后晕头转向地发现,自己又被阿纳鲁推倒在地上。
“抱歉。”发觉那并非枪响后,阿纳鲁立刻爬起来,把她扶回椅子。
他有些尴尬地转身坐下,往衣服口袋一摸,发现烟盒刚刚跟礼物袋一起放在了办公桌上。但他也不想回去拿,干脆饮尽杯里的酒,然后搭着两边扶手,将一条腿叠放在另一条上,专心致志地看庆典巡游。
两人不再交谈,好像目光被楼下的表演给粘住了。
夜色之下,人群从四面八方的夹弄、小巷涌向主街,密密麻麻,攒动不休。临街店铺的露台上也挤满围观群众。
包头巾的农妇们聚集起来,趴在小摊推车背后张望,戴祷福帽的孩子们骑在父亲背上,手里抓着提式灯偶,象征驱逐黑暗。
系着五颜六色披风的精灵们身量颀长而矫健,有的坐在栏杆上将腿放到外面,彼此招呼谈笑。矮人和兽人三三两两地倚靠在酒馆阁楼上,探出头向下望。
加茜娅还看到一些平日罕见的少数族裔。两个身高直达五层楼的巨魔安静地伫立在街道角落,他们有钱的侏儒主人将树笼吧台挂在他们头顶和肩膀处,如同移动的空中阁楼。几名长着蜥蜴皮翅膀的翼族,浑身皮肤呈漆金色的铜人,夹在人流里一闪而过。
今年的长夜祭照旧由精灵议会主持。为了给魔法表演做准备,街道周围的所有蒸汽机和煤气引擎都在十小时前就停止工作,以规避魔纹波动事故。
领头的是一群身披黑色羽毛斗篷、戴银蝴蝶面具的白精灵祭司,手持刻满符文的长杖,敲着地面低声吟唱着。浅绿皮肤的木精灵乐队紧随其后,用风铃、手鼓、叶笛和藤弦竖琴演奏光明神的赞美诗。
由魔法水晶石驱动的鲜花马车驶向半空,两侧腾空飞过的精灵法师们挥动衣袖,拥有瞬息生命的发光草种子落地即生。一队又一队系着铃铛的舞者跳跃着,头顶上方浮现光影幻术,演绎精灵族史诗故事。萤火妖精飞向孩童,与他们贴脸祝福。
整场巡游长达两个半钟头。人群欢呼着,挥舞着手中的光明神旗帜,伸手去接那些精灵舞者抛下的星星纸屑;祝福钟声响起,所有种族的观众们低声和着祭司的吟唱,双手合十。
加茜娅也仿佛受庆典气氛的感染,起身扶着栏杆,在夜空中不断盛开的大片繁花幻影下双手合十地许愿。
晚风拂过,卷着她披肩的长发向后扬起,几乎要碰到阿纳鲁的胸口。加茜娅回头,万家灯火照亮她美丽如黑夜的眼睛,星星点点,粼光闪动。
阿纳鲁向前两步,抬手挽起拂过他脸颊的发丝。一切都不知不觉。
“我许了一个愿望。”加茜娅眨眨眼,“和你有关。”
“什么愿望?”他下意识地问。
“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她一歪头,他手中拈着的头发滑落出去,“下面好像有限时的魔法集市,要不要去看看?”
“人手太杂。”阿纳鲁转过身,抬起脚往屋里走,“况且也没什么稀奇货。你有兴趣,过两天我可以叫魔法商店的人,带着隐藏目录上门给你看看。”
“隐藏目录?”
“嗯。你家族没有吗?”他摸到桌上的烟盒,顺手拿起来放进风衣口袋。
“……没听家父提起过。我家里人都是保守派,不喜欢魔法。”
“隐士家族,这样想也正常。魔法商店有隐藏的物品目录,每个家族拥有的权限不同。过几天,我如果有空,就来接你,给你挑礼物。”
“不用,我知道你忙,还担心自己给你添乱呢。”加茜娅再次表现出关切的口吻,“我会尽力拿到能帮上你的数据。”
“加茜娅。”阿纳鲁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我一直没提这件事,因为这对你的位置来说太危险了。如果任何人拿出你泄露数据的证据,你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他望向她。而加茜娅侧对着他,像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那样,将两手交叠着放在裙子前,仪态优美地看着楼下庆典。两人都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仿佛很平静,但并不正面回应:“你知道,西高地山脉藏着什么吗?”她把声音放低,“是黑晶油矿,甚至还有伴生魔法石矿。”
黑晶油,目前发现的最高性能稀有燃料,能量输出是煤炭和蒸汽的两百倍以上。一旦大量曝光,必将引发政府、军队和各大家族的彻底疯狂,甚至可能推动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更不必提,在可用魔法元素日渐稀薄的当下,魔法石矿是多么诱人的能量资源。
“我测算了一组秘密数据,不过没有上报给资源署,也没有给我的家族。这些信息,你不拿,很快就会被泄露给莫伯斯。”加茜娅说。
阿纳鲁沉默了很长时间。
“加茜娅。”他双手插兜,靠在桌案边缘望向她,“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呢?
一阵寒意顺着她的脊梁骨爬上脑门。
“因为……”她没有再说那些用滥了的情话,而是走到年轻军官身前,将手轻轻搭在他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凑近他的脸——
在他的唇角印上一个樱桃酒味的冰凉柔软的吻。由于动作的果决迅速,所以赶在被用力推开前,就已离去。
阿纳鲁抖着手向后方的桌子一摸,摸到军官帽,拿起来戴在头上,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这次差点没拿稳掉在地上。他想,自己是有些生气了,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又不是古板的人。
就在此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叩响。阿纳鲁立马转身过去开门。
“我帮你把香薰挂上。”加茜娅用拇指抹一下嘴,笑着拿起桌上的香薰袋,往角落衣帽架走去。
阿纳鲁同门口的人低语一会儿,关上门对加茜娅说:“该走了。等我有空,我会再去找你。”
“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他在送加茜娅上车的时候,拉住她的手。
“你也是。”她顺势将脸颊贴在他的黑皮手套上,长睫毛如蝶翅般振颤,像是快要落下眼泪。
阿纳鲁又看了她一会儿,才放开。他站在原地目送司机将车开走,然后立即返身上楼。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反锁上门,一寸一寸地检查所有物品,从办公桌、壁炉、地毯下方、露台茶点,最后到角落里的沙发。
没有药物残留痕迹,没有魔法窃听设备,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阵淡雅的永夜兰香气。那也是他在舞会上遇到她时的香水味。
阿纳鲁走向沙发旁的衣帽架。他捞起挂在架上的精致香薰袋翻检一阵,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心里笑自己多疑,拿出一根烟,烟头的魔法符文自动感应燃烧起来。
阿纳鲁将烟叼在嘴里,视线扫过自己挂在架上的几件军装外套。
不对。
他伸手抽出其中一件:上面少了点什么。
少了蒙格马利家族的族徽。
人们往往对多出的东西更加敏感,却容易忽略丢失的琐碎物品。
“是加茜娅。”毫不意外的。他拿两根手指扣住烟,深吸几口,在缭绕的白气中走到办公桌前,用一只手“哗”地抖开那封情书。
信中的玫瑰花摔落在地毯上。
阿纳鲁坐进靠椅里,双腿搁在桌上。他花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读完那封字迹娟秀、言真意切的情书。
烟灰落在胸口,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烧起来。
就像平时思忖排阵布兵一样,少将左手扶着额头,闭上眼。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夹着香烟点燃情书一角,注视它像风中翩跹的裙摆一样摇曳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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