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旋念伸手想要握一握冉冉的手指,却被她躲开。
他平静地看了她半晌,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冉冉这才想起,从梦中醒来时曾觉得很渴。
她机械性地接过了杯子,将一杯水全部喝光,握住杯子柄的手指关节用力得泛白。
她神色无措,肩膀微微颤抖,看着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动物,“这种没有任何证据的事情,凭什么让我去相信?”
冉冉的反应在蓝旋念的意料之中,他温和地说:“冉冉,我之前问过你,在一个虚假的世界和一个未知的真实世界中,你会选择哪一个。就像我预料的那样,你选择了后者。但实际上,我原本希望你能做出另一个选择。”他将女孩散落的额发拨至耳后,声音低沉:“因为只有在那种情况下,你才能安然度过一生。”
冉冉垂下眼,委屈又执拗地说:“我才不信,现在就是1996年,不是什么2153年……”
蓝旋念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步走到窗边,眸色中渐渐染上黑夜的暗。
他淡声道:“你有听说过周围的任何一个人离开过这片土地吗?”
冉冉在脑中努力地检索,想找到一个可以用来反驳蓝旋念的证据,那样她就可以从这个可怕的故事中抽离出来。对了,好像听孟欣说起过,她有个姐姐家里很有钱,去年五一出国玩了十天。她去了哪里来着?
哦,想起来了,那个姐姐去的是泰国,孟欣还给她带了芒果干,可是泰国不够远啊……
她想了很久,想到心底发凉,还是没有想到任何一个去过更远地方的人。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整个生活圈子里的人都没有跨出过蓝旋念所谓的‘栖息地’的边界。
她倔强地说:“出国旅游本来就是很麻烦的事,去的人少也不奇怪呀。”
蓝旋念漆黑的眸子看着她,问:“冉冉,你真的相信,那些不寻常的事情都是偶然吗?”
他的话音落下,冉冉脑中如电光火石般浮现出一桩桩不起眼的小事:在吃烧烤时听到刚毕业的大学生说只有东南沿海有岗位,孟欣想要去北方看雪但是火车线路总是在维修,还有那些从近期开始越来越频繁的静电现象……
其实还发生过更多奇怪的事,但是被冉冉选择性忽略了,或许是她在潜意识里想要相信这个世界是安全和正常的,就像所有其他人那样。
可惜的是,她的自欺欺人到这一秒为止彻底结束,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生活的世界是这样小,那些在书里看到过的雪原和戈壁,不是暂时去不了,而是永远也去不了。
她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她不敢触及的。
她看向倚在窗边的男人,问:“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众人皆醉,只有一个人独醒,那他一定有问题。
蓝旋念轻描淡写地说:“我曾经生活在机器元年以前,由于某些原因避开了塔洛斯灭杀,并且一直活到了现在。”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
蓝旋念看了眼冉冉的表情,温声解释道:“在机器纪元之前,人类的科技文明已经相当发达了,通过改变染色质的表观遗传修饰,自然衰老可以被减缓到很慢的速度……”
冉冉将冰冷的杯子贴在手心,努力平复着呼吸。在这个夜里,她不仅得知了自己所在世界的恐怖真相,还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人已经活了一百多年。
她抬起头,借着月光细细端详蓝旋念的脸,试图找到一点岁月的痕迹。但是她失败了,那张脸清冷俊美,如同雕塑家手中最完美的作品。
蓝旋念盯着冉冉的唇,后者因为沾了水而显得湿润,如同缀着露珠的花瓣。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地问:“知道了关于我的真相,你会害怕吗?”
冉冉迟疑了几秒钟,小声道:“你年纪太大了,我怕和你有代沟。”
蓝旋念勾了勾唇。
小女孩,现在才发现,会不会有点迟了?
这个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再过一小时,第一缕阳光就会叫醒沉睡中的城市。
冉冉一点也不觉得困,她脑中涌动着万千思绪,像是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每捉住一个线头便忍不住循着它去解开一部分真相。
她偏过头,问坐在自己身侧的男人:“在这片栖息地中,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吗?”
“有,但不多。”
“这样大的秘密,是如何瞒住栖息地里所有人的呢?”
“机器元年出生的婴儿——也就是被容许存活的最后一部分人类——会在孵化器成长到15岁。通过脑接芯片,每个人都被导入了虚假的记忆,记忆的时间背景被统一设置成1989年。在那之后,人们一代代地繁衍生息,在这个被设置了边界的栖息地里。”
冉冉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连记忆都可以是虚假的。
在那一瞬间,她脑中又闪现出一个念头:如果记忆可以被捏造和传输,那么她做过的那些梦也可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那些梦境太过栩栩如生,简直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梦境主角的沈染为什么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为什么会梦到沈染身上发生过的事?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用来掩盖内心的不安,“我的记忆该不会也是假的吧?”
蓝旋念握住冉冉冰凉的手指,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沉了几分,“冉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或许你无法接受。你只要记住,无论外界有多离奇,你自己都是真实的。”
冉冉的心提了起来,惴惴不安地等待蓝旋念接下来的话。
“当塔洛斯成为地球的实际管理者之后,以机器人为主体的科学研究开始进行。几十年之后,它们逐渐发现,科学研究取得进展的速度随时间呈线性,而过去以人类为主体的科研发展是指数增长的。塔洛斯认为,这与人类思维特有的跳跃性有关。”蓝旋念顿了顿,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为了学习人脑思维模式,机器人科学家以曾经才华卓著的那些人类为范本,通过认知消融的方式开展了研究——”
冉冉心头涌起了莫名的慌乱,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不想听,这和我没有关系。”
“好,不想听就不听。”
蓝旋念当真没有讲下去,而是从床尾扯了一条毛毯,裹在冉冉发颤的身躯上,然后坐在她旁边,安静地陪她看窗外朦胧的天光。
冉冉咬着唇,指甲扣进冰凉的手心,指骨握紧又松开,几乎感觉不到痛。
她认命了,慢吞吞地开口:“什么是认知消融?”
蓝旋念沉默着,似乎不准备再讲下去。
冉冉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你不说,我的想象只会比事实更加可怕。”
于是蓝旋念如她所愿,继续道:“在塔洛斯毁减大部分人类的时候,它将一部分人类的认知保存了下来。在后来的一个多世纪中,以机器人为主体的科学团队进行过很多次认知消融实验,也就是将保存的认知复刻进相应的克隆体的大脑中,通过这种方法,亡者将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复活。”
才华卓著的人类……认知消融……克隆体……
这些词语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冉冉的心上,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但并没有,人类对恐怖真相的接受能力原来这么强。
她将手臂从被子里伸出,看着光洁的皮肤、细长的手指,梦呓般喃喃道:“原来我是沈染的克隆人啊。”
那些离奇的梦境在这一瞬间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她的梦对应于沈染的记忆,那么沈染应该生活于百年前塔洛斯崛起的时期,那时的沈染是一个天赋极高的虚拟世界设计师,独立开发出了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后来试图渗透进塔洛斯的智脑、关闭其系统,以至于被它派出的追捕者灭杀。在计算机工程学上,沈染毫无疑问是才华卓著的,即使是去世之后,也有资格成为认知消融实验的范本。
她和沈染长得一模一样,这绝不是巧合。
冉冉看过一些冷门的科幻小说,小说中有着和本体长得一模一样的克隆人,他们被精心培养,只为了提供健康的器官,而在他们捐献完所有器官之后,就会像破布娃娃般被丢掉。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她苏冉冉的存在,应该只是机器人为了研究沈染思维而产生的克隆体,而她做过的那些梦,大概也是认知消融实验的副产物。
这个晚上,她被迫接受了太多信息。她可以接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她喜欢的人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存在,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
冉冉恍惚的神色让蓝旋念心中一痛,他的语调温柔轻缓:“你不只是沈染的克隆人,你可以将认知消融看做是恢复记忆的过程,沈染是你的过去,苏冉冉是你的现在,从生物学和脑科学意义上,你和沈染其实是同一个人。”
冉冉低着头没有说话,冰凉的指尖在身下床单上滑动,感受着棉质真实而柔软的触感。
蓝旋念的话传达了两个信息,第一,冉冉的梦境的确是沈染的记忆,第二,蓝旋念认识沈染,而且知晓冉冉和沈染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她沉默良久,问:“如果沈染是我,那么我是谁?”
蓝旋念握住她的指尖,认真地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冉冉。”
冉冉勾起唇角,问:“你说的是炊烟冉冉升起的‘冉冉’,还是云染秋山的‘染染’?”
蓝旋念用手抬起冉冉的下颌,让她看清他眼底映着的她的倒影,缓慢而坚定地说:“是眼前这个和我在一起的苏冉冉。”
冉冉扭过头,怕自己被他的目光蛊惑,艰涩地问:“你也曾经和沈染在一起,对不对?”
她不傻,如果那些梦是百年前沈染的回忆,那么梦中那个和蓝旋念长得一模一样的顾谨,根本和蓝旋念就是同一个人。
蓝旋念眸色沉沉,薄唇抿着,没有反驳。
冉冉突然想起了他吻她时的小心翼翼,还有许多让她想起来会弯起嘴角的小事,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努力将涌上来的热意逼退回去。
她唇角带笑,眼眸却似浮了碎冰的寒潭,带着脆弱的凉意,声音很轻:“原来,我这辈子发生的最好的事情,是沾了另一个女孩子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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