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爬上黑暗的楼道时,冉冉心头泛起了奇怪的失落感。
那个男人从梦中走进现实,却不再像梦里那样强势和冷血,这样的他其实并不令人讨厌。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中,她吃到了蓝旋念做的饭,记住了好几个星座的名称,听了一个带着淡淡忧伤的传说。
但是生活并不是电影,轨迹偶然交汇的两个陌生人,未必会有后续的故事。现实中的这场相遇,即使只留在回忆里,也挺好的。
晚上关了灯,她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盯着从窗帘缝里透进的亮光发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直到最后,蓝旋念也没有让她看镜头下的景象。
那颗神秘的蓝巨星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这样的疑问困扰着她,以至于冉冉在沉入梦乡之前,在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无比遥远的双星系统。
一个散发着蓝光的星球和一个黑色的天体相互环绕着,从亘古之时就以独特的步调跳着一首宇宙华尔兹。
在缓慢的旋转之中,黑色的伴星逐渐逼近蓝星,最终将它吞噬。
宇宙中只剩下一颗黑色的天体孤独地自旋。
半梦半醒之际,冉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猜想。
或许蓝旋念在镜头下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那颗蓝巨星已经被它的伴星——一颗黑洞所吞噬,所以无法被光学手段观测到。
而蓝旋念阻止自己知道这件事,是想掩藏一个可怕的事实。
究竟是什么事实呢?
接下来的几个月,蓝旋念再也没有出现在冉冉的生活中,就好像他的出现也只是一场幻影。
冉冉白天忙着打工,或者晚上忙着作画时,偶尔也会失神,想起被蓝旋念买走的那幅画。
除了以星光为底色的回忆,蓝旋念没有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一丝痕迹。
店长为了打开市场,决定开始发展蛋糕外送业务,这意味着冉冉每天除了做蛋糕还需要送外卖了。
周边有几栋写字楼,在下午时分,打工人往往格外地渴求糖分。
于是冉冉经常拎着保温箱奔波于蛋糕店和写字楼之间。
这一天,蛋糕店接到了一笔大单子,是为一场会议承办茶歇糕点,适逢另一个员工请假,店里只有冉冉和店长两个人。
冉冉瞥了一眼店长,后者正垂着头修指甲,没有一丝前来帮忙的意思。
眼看茶歇时间快到了,她只好一个人拉着载满摇摇欲坠蛋糕盒的拖车,往会场方向走去。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拖车很久没用了,轮子滞涩,每拉着走一步都费好大劲。
当冉冉终于看到会场门口的横幅时,竟然有点感动得想哭。
茶歇的长桌子已经摆好,几个与会者站在桌前交谈,估计是上一场会议上的报告比较无趣,就提前出来了。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交谈的声音,因此冉冉无意间听到了几句。
“……本来抱了很大期望,没想到今年的报告千篇一律,现在的观点和五年前相比根本没有突破性的创新,真是令人失望。”
“估计也是没有办法,在制造超级计算机方面很难申请到研究经费,仅有的几个课题组都举步维艰哪。”
“希望蓝教授的报告能让我们耳目一新,去年我听过一次他的报告,还是觉得颇有启发的……”
这个特殊的姓氏引起了冉冉的注意。
不过,她觉得事情不可能那么巧的。
她摒弃杂念,默默从拖车上取下一个个纸盒,将各色糕点摆放在长桌上。
高跟鞋声在走廊内由远及近,随后是东西坠地的“啪嗒”一声响,伴随着女人的一声惊呼。
冉冉回头看去,心里一沉。
一个穿着白色套裙的女人站在拖车旁,同色高跟鞋旁边躺着一个歪歪斜斜的纸盒,有奶油从纸盒的缝隙中溢出。
她嫌弃地挪开了脚,皱眉道,“是谁把这东西放在这里的呀?”
冉冉一看就知道是来人撞到了拖车,导致没放稳的蛋糕盒掉下来了,主动走上前道歉:“不好意思,这些是茶歇的糕点,可能我没放好。”
白裙女人看了一眼冉冉的制服,声线尖细:“你是蛋糕店的服务员吧,本来就迟到了,怎么还把东西放得乱七八糟的,来宾很容易撞到的呀!”
实际上,拖车被放在角落里,并不容易被撞到,但是冉冉知道迟到是自己不对,就没有开口辩解。
冉冉看到白裙女人挂着的胸牌,猜测她是负责这一块区域的工作人员,就客气地问:“茶歇糕点已经布置完毕了,可以为我结算尾款吗?”
白裙女人打量了她一眼,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们这是国际会议,你把地上弄得这么脏兮兮的,会让会场的排面大打折扣……要不这样吧,尾款也打个折扣,给你一半。”
她掏出钱包,数出几张钞票,递给冉冉,后者却迟迟不接。
冉冉抿了抿唇,声音柔缓而坚定:“这样操作恐怕不行,实际上,为了防止损耗,我们本来就多送了一盒。在茶歇开始之前,我会把这里打扫干净,不会影响来宾对会议的印象。”
白裙女人本想克扣些钱自己收着,没想到这个小姑娘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欺负,从鼻子里轻哼了声,“那你倒是快点收拾呀。”
冉冉蹲下身,将地上的蛋糕盒子翻了个面,小心翼翼地放回拖车上,又用纸巾揩去地上的奶油,再擦去污渍。
突然间,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温热的手指捏住了她的手腕。
冉冉蓦然抬头,撞进了一双沉静的黑眸。
她在心里呐喊:不是吧,这个世界真的有这么小吗?
蓝旋念半蹲在她身前,一只手抬起她的手腕,平静地陈述:“你的手指应该用来画画,而不是用来做这些。”
冉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震惊之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托着冉冉的手肘,示意她站起来,自己也站起身,握着冉冉手腕的手指却没有松开。
白裙女人很难理解眼前这一幕,但她不觉得眼前的两个人会有什么牵扯,于是转向蓝旋念,微笑着招呼道:“蓝教授好,我们这边已经准备下午茶了,您有什么需要吗?”
蓝旋念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急,前面的报告有点超时,茶歇时间应该也推迟了。”
他声线微沉,漫不经心地又道:“我听说,这次会议的注册费比同类会议要高不少,也不知道与会者交的钱都用在哪里了。”
白裙女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蓝旋念的目光移至长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么高的注册费,各方面的预算应该都不会太低吧,比如住宿、纪念品、茶歇?”
冉冉适时地插了话进来:“说到茶歇,麻烦你给我们结一下尾款吧!”
白裙女人:“……“
她别无选择,只能将另一半尾款补给了冉冉。
女人走后,冉冉才注意到,蓝旋念的手指一直搭在自己手腕上,指腹温热,与之相触的那块皮肤也开始发烫。
她将手抽了回来,温声道:“谢谢你啊。”
她能看出,刚刚蓝旋念帮了自己一个小忙。
或许是参加会议的缘故,蓝旋念今天穿得比较正式,一件浅灰立领衬衫配黑色长裤,显得成熟而优雅。
蓝旋念没有否认,只是浅浅笑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冉冉脸上短暂停留,很快又撇开,轻声道:“我要进会场了。”
冉冉点点头。
她看着蓝旋念走进会场,自己却没有离开。
实际上,她很好奇,刚刚那几位教授谈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高精尖技术。
高性能计算机,听起来很酷的样子。
她偷偷走到报告大厅的后门口,从门缝朝里看。
会场人数非常多,所有的位置都被占满了,走廊过道里也站着人,显然对接下来的报告趋之若鹜。
蓝旋念站在宽阔的讲台上,神色和平时一样沉静,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开始了他的报告,“关于大规模并行计算机的开发和系统调试,已经有许多业内的前辈进行了探索……”
二十分钟的报告,冉冉几乎没听懂几句话,但她听得格外入神。
她必须承认,在台上讲报告的蓝旋念很有魅力,仿佛沉浸在自己的那个抽象的世界中,却也没有忘记诱导着听众进入那个世界。
说来奇怪,蓝旋念的报告里屡屡出现的几个术语,让她想起了昨晚做的那场梦。
在梦里,她站在楼顶,静静地看着下方那座繁华的巨型都市。
一个银白色机器人无声地移动到她身侧,说有一个来自顾谨的电话,问她是否要接听。
她犹豫了片刻,握着栏杆的指节紧了又紧,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瞬,一个半透明的影像被传送到她眼前。
影像中出现了顾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沉声道:“别闹了,染染,现在外面不安全,快点回来。”
“我不要。“
他微微勾起唇角,“你的伪装定位程序做得太简单了,最快10分钟,我就可以到达你租的公寓门口。”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月牙模样的棒棒糖,舔了一口,平静地说:“最快五分钟,我就可以吃下这颗速效冬眠药。”
顾谨神色冷了下来,“沈染,你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沈染又舔了一口,懒洋洋地说:“还别说,这药的口味还真不错,听说吃了之后会冬眠三十年,如果被强行唤醒,就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顾谨,你是想要一个一睡不醒的情人,还是一个疯疯傻傻的情人呢?”
“在这两种情况下,你都会失去自主意识,只能任我摆弄。”顾谨慢条斯理地扯了扯领结,缓缓道:“仔细一想,那样也不是全无好处。”
“哦,那三十年后见。”沈染将那颗软糖从纸棒上咬下,准备吞下。
“停下!”
沈染将那颗糖吐出,微笑着看向影像中气急败坏的男人。
顾谨冷笑道:“既然你宁愿冬眠都不想待在我身边,那就随你的便。”
他正准备点击屏幕挂断电话,沈染突然说:“等等。”
顾谨停下动作,深邃黑眸中含了几分期许。
沈染说:“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要我,还是要继续执行那个计划?”
“染染,这个选择题没有意义。”
“我一定要你选呢?”
顾谨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会先执行那个计划,再把你带回到我身边。”
“不。”沈染紧盯着影像中顾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塔洛斯取得地球控制权的那一天,就是我彻底离开你的时候。”
她关闭了影像,向后躺倒在花园的吊椅里,慢慢吐出一口气。
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机器人开口道:“小染,你明明没有让我下单购买短效冬眠药啊……”
“嗯。”沈染交叠双腿,懒懒地说:“现在立刻下单,要最快的那种,以防那个混蛋真的追过来。”
“好的,已经下单了,三十分钟内到。”机器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有些踌躇地问:“小染,你为什么一直反对顾谨建造塔洛斯系统呢?你很讨厌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吗?”
沈染歪头看它,小机器人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
“当然不是。”沈染拍了拍它的头,随后敛起笑容,缓缓道:“但是,塔洛斯不仅仅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超级智能体,也是人类自诞生以来将要遭遇的最大灾难。”
……
一阵掌声打断了冉冉的沉思,将她拉回了现实。
在昨天那个梦里,她的名字叫“沈染。”
其实仔细想想,一直以来,梦里的顾谨喊的或许都是“染染”,而非“冉冉”。
她不明白梦中的自己为什么会叫另外一个名字,但是这整个梦境世界都是离奇怪诞的,名字变了反而显得正常。
蓝旋念已经讲完了报告,现场有许多人在积极地提问。
台上的男人回答问题时显得从容不迫,表现出一种远超他自身年龄的气度,在解释时还会带着一些手势语言。
冉冉觉得这样的小动作还挺可爱,仿佛台上的人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科学家。
蓝旋念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与会者打开了门,冉冉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台上的人一眼看到了。
蓝旋念缓步走到冉冉身边,问:“你也对超级计算机的开发感兴趣?”
冉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蓝旋念抬腕看了看表,说:“刚好到午饭时间了,会场的自助餐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冉冉刚想推辞,蓝旋念又道:“会务人员给了我两张餐券,我刚好多了一张。”
这样啊。
既然之前那个穿套裙的工作人员那么不友善,那么努力把他们吃穷,也不失为一种报复!
真正到了会场外的自助餐厅时,冉冉反而有点发怵。
周围都是真正的学者啊……
就她是来混吃混喝的。
她拿着托盘迅速地挑了一些看起来可口的菜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回到了位置上,像只鹌鹑一样乖巧地吃饭。
蓝旋念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低声道:“别紧张,没人会来问你问题的。”
说后半句话时语气带了点温柔的揶揄。
冉冉脸一红,硬着头皮道:“问我我也不怕。”
蓝旋念不说话,眼含笑意地看她。
在这道目光下,冉冉的脸越来越热,掩饰性地喝了口果汁。
好在蓝旋念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喝了一口黑咖啡,问:“最近还在画画吗?”
说起自己擅长的领域,冉冉稍微放松了些,回答道:“对呀,每天都有在画。”
蓝旋念说:“看得出你很有天分,为什么不辞去蛋糕店的工作,专心画画呢?”
冉冉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语气轻松地说:“蛋糕店的工作也不错,烘焙、调奶油、裱花……这些操作都存在自由发挥的空间,也算是一种创作,产生的作品也可以给人们带来心灵的愉悦。”
这是一个经过粉饰的理由。
真实的原因是,乡下的父母每个月都会向她要钱,所以她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源。
蓝旋念静了一瞬,轻声道:“如果早期创作需要资助,其实我可以……”
冉冉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地打断了他:“蓝教授,就像你在报告里所说的那样,任何事物的发展都需要时间。”
其实,她也只是需要时间去成长罢了。
更何况,如果她接受了他的帮助,就要予以报偿。
她不确定自己还得起。
蓝旋念不再坚持,转回了最初的话题:“下午的报告能听懂吗?”
“嗯,还可以,听懂了一半吧。”
实际上,大部分都没听懂。
蓝旋念唇角隐有笑意,“那么,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的吗?”
冉冉战术性地喝了口饮料。
同时在脑中竭力思索,试图提出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她想起蓝旋念在报告里提起过人工智能这个词,于是说:“你的报告和我昨晚做的那个梦倒是有点相通之处。”
蓝旋念唇角笑意加深,“哦,可以给我讲讲吗?”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冉冉给蓝旋念详细描述了她梦中那个世界。
当然,她设法隐去了梦中与顾谨有关的所有情节。
在她讲述期间,蓝旋念用指节撑着下颌,神情认真地盯着她看,仿佛在听一个重要的学术报告。
冉冉讲完之后,蓝旋念说:“你做的这个梦……该不会是预知梦吧?”
“你是说,未来我们会用上那些奇妙的电子设备?比如集成了很多功能的小平板?”
蓝旋念想了想,说:“我认为,那一类东西在不久之后就会普及,不过,要实现你梦里的其他部分,恐怕还需要很长时间。”
“你是说人工智能吗?”
蓝旋念轻轻摇头,解释道:“人工智能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诞生了,那个时候,神经科学家和逻辑学家提出了模仿神经元连接的模型,用于模拟智能生物的思维活动。”
这倒是超出冉冉的预料了。
人工智能这么富有未来感的概念,竟然在五十多年前就产生了。
蓝旋念补充道:“不过,那个模型在思想上的开创性远比其实用性有价值,我想你是在某个地方不经意地看到了这个词,比如在报纸上或者新闻里,然后做了相关的梦。”
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
看着餐厅里来回穿梭的服务员,冉冉觉得有些可惜,叹了口气,“现在的生活并不够智能,倒是完全依赖于人工呢。”
蓝旋念微笑着说:“我相信,未来的机器人会像在你梦里那样和人类自如地交谈。甚至,有人将会制造出具有自主意识的智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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