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染微微一愣。
眼前的顾谨,这个总是气定神闲、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心的男人,神色中竟然显露出一丝无奈,像是遇到了连他也束手无策的变数。
她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顾谨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后者被自己创造的代码灼伤了。
“我最初构建这个智能体,是想把这个多维度的社会当成一个观察对象,试图找到一条优化路径。无论是提高系统效率,还是寻找新的契机,我都希望带来一些真正的改变。”
“可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他的唇角扬起,眼底却没有笑意,“我看到了太多丑恶的东西。而正是那些丑恶的东西,奠定了世界的基本生存法则。地球是有限的系统,而人类作为地球的实际控制者,其扩张行为没有止境,这两者的矛盾不可调和。”
他顿了顿,说出一句令沈染毛骨悚然的话:“从智能体的预测结果来看,地球作为一个超负荷运转的系统,距离其崩溃,只剩下不到五十年。”
沈染怔住了。
一分钟前,她还在为智能体的运算能力而感到不可思议,但她没有想到,它会对人类社会下出这样悲观的结论。
“这怎么可能?”
“在二十年内,因气候变化导致的移民人数将达到2亿以上,气候难民的出现会对已有的社会结构带来巨大压力。在四十年内,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将达到开采峰值,之后供应将严重不足。与此同时,水资源、土壤退化也在同时发生 ……沈小姐,你不会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吧?”
这些事实早就被教科书、纪录片反复援引,沈染并不觉得陌生,她只是感到惊异,自己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事实而恐慌,而是漠然地看待这颗星球急转而下的现况。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开始怀疑,对其他物种的漠视是否被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而正是这种人类本位主义的思想,使得她所在的种族在这颗星球上取得了超然的地位。
“科技已经这样发达了,人类一定能找到一条自救之路的,比如寻求新的能源、启动选择性冬眠机制、星际移民……”
沈染的语速很快,音量却渐渐低下去。
顾谨的微笑让她领悟到,这些在官方宣传中屡见不鲜的字眼,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其实并不难想清,假使那样一条生路确实存在,这条路有多平稳,就会有多狭窄,有权利获得通行证的人恐怕少得可怜。
至于那些最终存活下来的人,还能称之为人类吗?沈染并不确定。
“既然这个智能体对末世的来临如此笃定,那它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吗?”
“有。”顾谨看向她,缓缓地说: “解决方案并不难想,甚至不需要额外的运算,你、我、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想出来。”
沈染思忖片刻,张口说话时,嗓子有些发紧:“要纠正生态位严重失衡的现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控制超量物种的数量。顾先生,你指的不会是这个吧?”
顾谨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想。
沈染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也太离谱了,根本不存在可行性。”
如果一片畜牧场中牛羊的数量严重超量,牧场主可以随机处理掉一部分牛羊,使得剩下的种群数量刚好与草原的承载量适配,但是人类不是牛羊,没有人愿意主动牺牲自己。就算有人愿意,他们作为别人的子女、伴侣、父母,他们的亲人又会同意吗?
顾谨像是对沈染的反应早有预料,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五十年后的事情,并不急于在一朝一夕内解决。现在,沈小姐,你可以陪我喝一杯酒吗?”
对于顾谨转向速度极快的思维方式,沈染早就适应了。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接收了太多信息,她的确需要借酒精安定心神。
高大的落地窗边,沈染转着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无论是灯火辉煌的帝都夜景,还是杯中产自巴罗斯谷的红酒,都不能使她的思绪从之前那个黑洞般的问题中抽脱而出。
“这个智能体已经自我更迭了几个版本,现在性能渐趋稳定,我在考虑给它起一个名字。沈小姐,你有什么建议吗?”
沈染想了两秒,缓缓道:“像这样一个智能体,一定具有遍及全球的信息接口、海量的独立计算单元,不如就叫它美杜莎?”
话音落时,她才发现,在自己的意识深处,对这个智能体是抱有抵触情绪的。
看到美杜莎真面目的人会变成石头,而这个智能体让她看清了并不遥远的末世,使她的心变得像石头般僵硬冰冷,可不是和美杜莎相似么?
顾谨看了她几秒,深邃的眼神仿佛看进了她的心里。
他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沈小姐不太喜欢我的这件作品。”
沈染微笑着摇了摇头,“它很了不起,我只是不太擅长起名字,顾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谨没有再多说话,慢慢饮着杯中的酒,半晌才说话,话锋却是一转:“还有一个月,我们合作的一年期就满了,到时,沈小姐所得足以让余生活得自由自在。”
这或许是沈染今天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她想象着自己将要拿到的金额,心底的喜悦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
顾谨观察着她脸上的微表情,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有钱能让你这么快乐吗?”
沈染一本正经地回答:“对啊,拿到钱之后,我要到处旅游、招兵买马、升级我的工作室,打造出超乎常人想象的虚拟世界……”
顾谨用手支着下颌看她,待她说完,中肯地评价道:“要打造出那样的作品,你的钱恐怕很快就会花完。”
沈染毫不在意地说:“花完了可以再去挣。更何况,好的东西值得被创造,哪怕需要许多年才能完成。”
顾谨点了点头,“的确,在这世上,真正的好东西很难得。”
他抬眼看向沈染,眸中含了认真意味,“或许,你并不需要等待那么久,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夙愿。”
沈染杯中的酒已经见底,脑子像有云雾漂浮,闻言不解地微微皱眉。
“我们可以签订第二份合约,这一次合约期五年。期满后,我会无条件地投资你的工作室,没有上限。”
沈染觉得顾谨在开玩笑,偏过头看他,“顾先生花这么大的价钱,只为了聘请一个助理?”
顾谨更正道:“不是助理,在合约期内,我们会是男女朋友关系。”
沈染反应了两秒,慢吞吞地问:“是形式上的男女朋友关系?”
她猜想,或许顾谨想要借她来挡开自己不喜欢的人,或者在公开场合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完成冗余的社交。谁知道呢,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人而言,明面上交往的和实际中意的女人往往不是同一个。
顾谨平静地回答:“不是形式上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所有恋人之间做的事,甚至结婚生子。”
沈染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才问:“为什么是我?”
“你对我而言很合适。”
“我不明白。”
顾谨勾起唇,声音沉静如水:“你是一个罕有的理想主义者,单纯执着地追求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时常会让勇气盖过理性。我则与你相反,我对这个世界抱有不那么乐观的态度。简单来说,你拥有许多我无法拥有的特性,和你相处令我觉得新奇。”
“对顾先生而言,仅凭觉得新奇这一点,就可以和一个人谈恋爱甚至结婚吗?”
顾谨淡笑了一下,“即使是那些看起来稳固的婚姻,也未必结局完满。我没有想过要你陪我终老,只是觉得目前而言彼此合适,邀你和我同路一程。合约期满之后,如果沈小姐有了其他中意的人,我一定会欣然成全。”
或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沈染竟然觉得顾谨的理由没有一开始听起来那么荒唐了。
在这个时代,婚姻早就不是长效产品。
沈染的父母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结婚,生下了她,在这之前,他们各自都有过一段婚姻。像这样的家庭类型,在如今快节奏的社会中属于典型。在少女时代,沈染也曾有过一些幻想,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与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时间,来追求无法准确定义的心理满足,这实在是一种高风险的投资。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激励着沈染每天早上爬出被窝的,是她从小就有的梦想——制造出一个如梦似幻、真假难辨的虚拟世界。如果能提前让这个梦想走入现实,而付出的仅仅是一段婚姻,这也算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她将手中一直握着的空酒杯放在小几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可以提几个条件吗?”
顾谨优雅地抬手,“请讲。”
“第一,你要尽快启动对我的工作室的投资,而不是等到合约期满之后。”
“可以。”
“第二,我们不可以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沈染话音平静,脸上却微微发红。
她钻了顾谨言语中的漏洞。恋爱有很多形式,顾谨既然没有给出明确定义,那么柏拉图式的恋爱也是可以的吧。
顾谨眼睛里露出些笑意,“如果你不愿意,当然可以不发生。”
“第三,如果我想要提前中止合约,你不可以阻止我。”
顾谨看了沈染两秒,微微颔首道:“好。”
从后来沈染和顾谨的相处来看,后者实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并非因为他将诚信看做是美德,而仅仅是因为懒得用谎言敷衍任何人。
不过,沈染提出的这三个条件,顾谨除了遵守第一条以外,将后面两条违反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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